永昌侯府内,空气黏稠得几乎令人窒息。
下人们屏息静气,脚步放得极轻,眼神交汇时传递着无声的讯息,目光总不由自主地瞟向世子夫人居住的那个方向。那目光里,混杂着真切的怜悯,更多是明哲保身的疏离,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尘埃落定的观望。
沈玦自宫中归来后,便将自已锁在了书房。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覆着一层化不开的寒冰,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戾气。连最得他信任的凌云,几次近前都被毫不留情地斥退。皇命难违,这道理他比谁都懂。这桩婚事,他躲不开,至少在明面上,他必须做出欣然领受的姿态。抗旨的代价,即便权重如他,亦需仔细掂量。
可每当夜深人静,那个清丽纤弱的身影便会闯入脑海,想到她可能听闻此事时的眼神,心脏便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缓慢而用力地揉捏,泛起绵密而真切的痛楚。他给予她尊荣,许她庇护,为何最终却仿佛总将她推向更深的漩涡,更冷的深渊?这股无处发泄的郁躁与暴怒,在他胸中冲撞,几乎要破体而出。
与此相对的,是陆明璃院落里那片异样的死寂。
她不再踏足书房,不再流连花园,甚至极少出现在人前。只以“身子不适,需好生静养”为由,将自已与外界隔绝开来。秋云依着她的吩咐,挡回了所有试探的目光,包括王氏那带着几分虚假热络的“关怀”。
那扇紧闭的房门内,陆明璃正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告别。
往日那些流光溢彩的锦衣华服都被收起,换上了几套早已备好的、颜色素净、质地普通的棉布衣裙。薄薄的银票和些许金叶子,被她一针一线,仔细地缝进衣物的夹层,藏入特制的鞋底暗格。一些救急的丸药、一小包必要时能略微改变肤色的深色药粉,以及那枚触手生温、却承载了太多复杂心事的玉佩,都被她小心翼翼地纳入随身的小包裹。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指尖偶尔会因心绪的波动而微颤,但眼神却始终平静,那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之后的清明与决绝。皇帝的赐婚,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心中所有残存的、不切实际的念想。此刻,离开,是唯一的出路。
“小姐,”秋云的眼圈红得厉害,将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荷包硬塞进她的行囊,里面是兑好的散碎银子和铜钱,“这些您一定带上,路上方便……奴婢、奴婢真的不能随您一起去吗?”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满是化不开的担忧与依恋。
陆明璃停下动作,转过身,握住秋云微凉的手,轻轻摇了摇头,语气温和得像是在安抚一个孩子,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秋云,你得留下。你跟着我,目标太大,反而不安全。而且,这里需要你,在我走后,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尽力为我多争取一些时间。”
她仔细地、一遍遍地嘱咐:“明日,圣旨若到,府里必定乱上一阵。你找个恰当的时机,将我写好的那封‘自请归家’的信,放在妆台上最显眼的位置。记住,要做得像是刚刚发现我不见了,要惊慌,要无措,越真实越好。”
那封信,是她布下的最后一道迷障。信中,她会以“不堪流言缠身”、“无颜面对未来主母,令侯府蒙羞”为由,自请离开,返回陆家“静心修持”。这至少能在最初,将搜寻的目光引向错误的方位,也为她的父母,暂且挡一挡可能随之而来的雷霆之怒。
秋云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她用力点头,将小姐的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
夜,更深了。四下里静得能听见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陆明璃独自立在窗前,望着天际那弯冷清清、犹如美人黛眉的弦月。明天,就是决定一切的时刻。是困死于牢笼,还是搏一个未知的将来,皆在于此。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与沈玦之间的种种。从最初嫁入侯府时的恐惧与抗拒,到后来身不由己的靠近与妥协,再到近来那些短暂却如同偷来的温暖时光……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扯,尖锐的疼痛蔓延开来。没有不舍吗?怎么会没有。那个男人,是淬了毒的蜜糖,是燃着烈火的冰川,让她畏惧,让她心慌,却也在不知不觉中,在她荒芜的心田里,种下过一株名为“心动”的幼苗。
可是,与自由呼吸的空气相比,与能够挺直脊梁的尊严相比,那一点刚刚萌芽便注定要枯萎的情愫,又算得了什么?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夜的凉意,直灌入肺腑,强行压下了翻涌不休的酸楚。眼神,重新变得清亮而坚定,如同被泉水洗过的寒星。
“沈玦,”她对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在心底无声地说道,“愿你从此蛟龙得水,前程万里,觅得良缘佳妇。而我……就此别过,山水再不相逢。”
她抬手,轻轻熄灭了案头的烛火。室内陷入一片黑暗。她和衣躺在冰冷的床榻上,睁着眼睛,毫无睡意。耳朵异常灵敏地捕捉着外面传来的、一下下敲在心上的更漏声,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辰的流逝。每一刻,都漫长如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