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蛮子从郑卫国那儿碰了一鼻子灰,又在屯民们鄙夷的目光下灰溜溜离开,心里憋着一股邪火,骂骂咧咧地沿着屯边的土路往家走,鞋底把路上的碎石子踢得乱飞。
“呸!什么玩意儿!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他正低声咒骂着,一抬头,看见山脚那棵老柿子树下坐着个人影,是他后娶的媳妇柳传红。
柳传红穿着件半旧藏蓝色罩衫,头发在脑后挽了个紧巴巴的髻,她见李老蛮子过来,快步迎上,压低声音问:“咋样?那地和房子郑卫国咋说?是咱的了不?”
李老蛮子正没好气,瞪了她一眼,扯着她胳膊就往家方向拽,粗声粗气道:“回家说!杵这儿现眼啊!”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愈发昏暗的路上,四周空旷,只有风吹过枯草地的簌簌声。
一离开人群视线,柳传红就甩开李老蛮子的手,语气带着埋怨:“真没用!连个外来户媳妇都拿捏不住?郑卫国吓唬两句你就缩了?白长这么大个子!”
李老蛮子火冒三丈,回头低吼:“你行你上啊!站着说话不腰疼!郑卫国是啥人你不知道?他六亲不认!闹大了他真敢把我送进去吃牢饭!”
柳传红被戳到痛处,尖刻地反驳:“嗬!没用的东西,当初要不是看你远房表哥在县革委会能说上两句话,我能嫁给你?”
“当初要不是李秀云性子烈,宁愿一头碰死也不肯嫁给我,我能娶你?!”
“哈、李老蛮子你以为你是个好的,嫁给你这么多年,图着你啥了?连李守仁那老东西藏起来的古董和钱匣子都找不到!跟你过了这么多年穷酸日子,我说啥了?”她越说越气,声音也不自觉拔高了些
李老蛮子气的回嘴:“那房子里外,炕洞、房梁、地窖,连耗子洞都快掏遍了!屁都没有!谁知道那老东西临死前把东西藏哪个犄角旮旯了?谁知道是不是早被他那个闺女的相好给带走了?俺有啥办法!”
“还有,你小点声!”李老蛮子紧张地四下张望,虽然周围看似空无一人,但他总觉得不踏实。“让人知道咱弄死了李秀云咱俩都得吃枪子!”
“什么我弄死的!?秀云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个狗东西半夜摸近秀云屋里,想生米煮成熟饭,等我过去人都没气了!!要吃枪子也是你,你和你那个二椅子儿子一起吃枪子!!”
“要不是你受不了批斗,跟我表哥说李守仁藏了东西,我表哥能告诉我?我能半夜摸进屋?李秀云就死不了!”他咬牙切齿:“找不到?找不到咱就一辈子别想翻身!白瞎了当初……”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不远处的草丛突然“哗啦”一阵响动,两人俱是吓了一跳,猛地回头。
只见草丛分开,一个穿着花棉袄的小身影和一个毛茸茸影子一起钻了出来。程飞头发上沾着几根草屑,小脸没什么表情,只是睁着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看着他们。狸花猫蹲在她脚边,尾巴尖轻轻摆动,黄绿色的瞳孔闪着微光,同样安静地注视着这对神色慌张的夫妇。
显然,刚才他们那些压着嗓子却依旧激动的争吵,很可能被这一人一猫听去了不少。
李老蛮子心里“咯噔”一下,被这傻闺女听见了?她是不是听见他们刚才说的话了?他脸上红白交错,又是惊惧又是恼怒,最终化为一声虚张声势的狠啐:“呸!晦气!”他不敢再多停留,狠狠瞪了程飞和猫一眼,拉着同样脸色发白的柳传红,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踉跄地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程飞没有动,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们仓惶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
她不太明白他们说的“古董”、“钱匣子”具体是什么意思,那只狸花猫用脑袋蹭了蹭程飞的小腿,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咕噜”声,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提醒。
程飞缓缓回过头,望向他们刚才争吵时提到的“山坡”——那是李秀云埋葬的地方。夜幕开始降临,那片山坡隐在沉沉的暗影里,看不真切,只有风吹过枯枝,发出呜呜的声响。
她眨了眨眼,把那几句混乱的话和那片幽暗的山坡记在了心里。然后,她低下头,对脚边的猫轻轻说:“回家,妈该等急了。”
狸花猫“喵”了一声,陪着她,迈开步子,朝着程家亮着温暖灯火的方向走去。身后的旷野,重归寂静。
仓房彻底拾掇利索后没两天,一个晌午头,日头暖洋洋地照着,屯子口的土路上传来了一阵突突的动静,不是马车,是拖拉机!
这声音可稀罕,靠山屯偏,拖拉机可不常见。在地里干活的、在家院里忙活的,都支棱起耳朵,不少半大孩子和闲不住的婆娘已经撂下手里的活计,往屯子口跑。
“是拖拉机!肯定是送知青来的!”铁蛋跑得最快,一边跑一边回头喊。
程秋霞正在院里晾晒刚洗的床单,听见动静,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也往外走。程飞像个小尾巴,紧紧跟在她身后,眼睛里带着好奇。她也听见了那“突突”声,跟屯子里任何声音都不一样。
郑卫国显然早就接到了信儿,已经带着几个生产队的干部等在了屯子口那棵老槐树下。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站得笔直。
拖拉机冒着黑烟,晃晃悠悠地开了过来,车斗里坐着几个年轻人,穿着或蓝或绿、打着补丁但浆洗得干净的衣裳,脚边放着捆扎好的行李卷和帆布提包。他们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更多的是一种对陌生环境的好奇。
拖拉机“哐当”一声熄了火,停在老槐树下。开拖拉机的师傅跳下来,跟郑卫国打了个招呼。车斗里的年轻人也互相搀扶着,有些笨拙地往下爬。
“欢迎!欢迎各位知识青年来到我们靠山屯!”郑卫国上前一步,声音洪亮,“我是大队长郑卫国。以后啊,这儿就是你们的第二个家。”
下来的知青一共六个,三男三女。男青年看起来都瘦削,戴着眼镜的那个显得格外文弱;女青年里,一个扎着两根粗辫子的姑娘眼神最活泛,一下车就东张西望,另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姑娘则微微低着头,显得有些腼腆。
屯子里的人们围了过来,悄默声地打量着这些城里来的娃娃。孩子们挤在最前面,瞪大眼睛看着这些穿着和他们不太一样、说话口音也有点怪的哥哥姐姐。
程飞站在程秋霞腿边,也仔细看着。她不像别的孩子只看热闹,她的小鼻子微微抽动,捕捉着从这些陌生人身上散发出的气味。有肥皂味,有尘土味,有淡淡的墨水味,还有一种她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外面世界”的复杂气息。那个戴眼镜的男青年身上,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草药的味道。
扎粗辫子的女知青胆子大,笑着对郑卫国说:“大队长同志,给您添麻烦了,我们一定好好向贫下中农学习,接受再教育。”声音清脆,带着明显的城市口音。
“不麻烦,来了就是一家人。”郑卫国摆摆手,然后对围观的社员们介绍,“这几位同志以后就住在咱屯子了,大家多照应点。现在,先帮他们把行李搬到住处去。”
早有准备的几个壮劳力立刻上前,帮着知青们拎起那些沉甸甸的行李。程秋霞、李风花几个妇女也热络地招呼着:“走走走,住处都收拾好了,领你们去看看。”
“这边走,就在磨坊东头,不远。”
人群簇拥着几个还有些拘谨的知青,浩浩荡荡地往仓房那边去。
程飞跟着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辆停着的拖拉机。她看到那只狸花猫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老槐树的枝干上,居高临下,黄绿色的眼睛冷静地俯视着下面这群新来的、扰乱了屯子平静的人类。
到了仓房,知青们看到虽然简陋但干净整齐的屋子,尤其是看到那个崭新的灶台和堆好的柴火,脸上的神情明显放松了些。
“这屋子真不错!”
“还有单独的灶间,太好了!”
“比我们想象的强多了!”
那个腼腆的短发女知青小声对扎辫子女知青说:“王琳,你看,窗户纸都是新糊的。”
叫王琳的扎辫子姑娘点点头,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对着程秋霞她们连连道谢:“谢谢婶子们!辛苦你们了!”
“客气啥,以后有啥不会的,尽管来问,”程秋霞大手一挥,“先把东西归置归置,歇歇脚。晚上队里给你们接风,吃顿好的。”
安置知青的热闹持续了小半天,屯子里的话题也彻底被这几个新来的年轻人占据。谁家小子姑娘偷偷议论着哪个知青长得俊,婆娘们琢磨着哪个姑娘看起来手巧能干,老汉们则感慨着城里娃娃跑这山沟沟里来也不容易。
程飞对知青的好奇,很快被另一件事吸引了。傍晚,她看见那只狸花猫嘴里又叼着个东西,这次不是田鼠,而是一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颜色鲜艳的野鸡翎毛,它把翎毛放在程飞常喂它的那个墙垛下,然后蹲坐在一旁,看着程飞。
程飞走过去,捡起那根漂亮的翎毛,羽毛在夕阳下闪着金绿色的光泽。
猫“喵”了一声,像是在问“喜欢吗?”
程飞拿着羽毛,看着猫,用力点了点头。
猫似乎满意了,站起身,甩了甩尾巴,迈着优雅的步子,再次消失在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