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入了深冬,外头天寒地冻,屋里却因炉火烧得旺,暖烘烘的。李老黑和刘福贵那些糟心事,还有逃荒来的那群人,似乎都随着一场又一场的大雪,暂时被埋在了屯子外头,至少,在程秋霞家这个小院里,是这般光景。
这天半晌午,程秋霞从墙角瓦罐里小心地摸出两个鸡蛋,又舀了一小勺金贵的豆油。程飞正趴在炕沿,眼巴巴地看着。
“妈,今天吃啥?”程飞吸了吸鼻子,似乎想从空气里提前闻出点线索。
程秋霞把鸡蛋在碗边一磕,蛋液滑进碗里,黄是黄,白是白,看着就喜人。“今天给你做个好吃的,鸡蛋酱,卷饭包吃.”
程飞一听“好吃的”,眼睛立刻亮了,从炕沿出溜下来,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程秋霞身后转悠。
大铁锅烧热,豆油下去,刺啦一声,香味就窜出来了。程秋霞把打散的鸡蛋液倒进去,用筷子快速划拉,眼看着嫩黄的蛋液在油锅里膨胀、凝固,变成蓬松金黄的鸡蛋碎。接着,舀上一大勺自家下的大酱,放进锅里,和鸡蛋碎一起翻炒,酱香混合着蛋香,霸道地弥漫开来,勾得人肚子里馋虫直闹腾。
程飞扒着灶台边,踮着脚看,口水差点滴到锅台上。“妈,香!真香!”
“馋猫儿,等着。你口水收收,再掉锅里。”程秋霞笑着,把炒好的鸡蛋酱盛出来,黄澄澄、油汪汪的,看着就下饭。她又麻利地洗了几片嫩生生的大白菜叶,蒸好的二米饭也端了上来,还切了点葱丝。
“来,飞飞,看妈咋吃。”程秋霞拿起一片白菜叶,铺在手心,舀一勺米饭摊上,夹一筷子鸡蛋酱抹匀,再放上几根葱丝,手指灵活地一卷,一个鼓囊囊、绿白相间的饭包就成了,递到程飞嘴边,“尝尝!”
程飞啊呜一口咬下去,白菜的清爽、米饭的软糯、鸡蛋酱的咸香、葱丝的辛辣,层层叠叠在嘴里炸开,好吃得她眯起了眼睛,小脚丫在桌子底下直晃荡。“好吃,妈,好吃!”她含糊不清地喊着,自己也手忙脚乱地学着包,虽然包得歪歪扭扭,漏得到处都是米粒,但吃得格外香甜。
吃饱喝足,程飞身上有了劲儿,跑到院子里撒欢。房檐下挂着一排排透明的冰溜子,长短不一,在阳光下闪着亮晶晶的光。
程飞仰头看了一会儿,找了个最长的,踩到酸菜缸的盖板上踮起脚,伸出小拳头,嘿哟一声砸过去。
“咔嚓!”冰溜子断落下来,掉在雪地里,碎成几截。
她觉得好玩,又去找下一根,继续她的“破坏”事业,嘴里还给自己配音:“嘿!哈!打倒冰溜子大王!”
砸够了冰溜子,她又开始折腾雪。院子里的雪厚厚的,她蹲下身,用带着手套的小手费力地扒拉,想堆个雪人。可惜手艺不佳,堆出来的雪人脑袋歪在一边,身子像个大肚坛子,插上两根树枝当胳膊,怎么看怎么滑稽。
铁蛋和狗剩来找她玩,一看她那雪人,都乐翻了。
“飞飞你这堆的是个啥?土地佬啊?”狗剩指着雪人圆滚滚的肚子。
“我看像喝多了落枕的我爸。”
铁蛋比较厚道,帮着捡了俩黑煤块给雪人当眼睛:“像了像了,确实是脖子堆有点歪。”
程飞也不恼,看着自己的“杰作”,还挺满意,围着雪人转圈圈,又把刚才砸下来的、最漂亮的一根小冰溜子,小心翼翼地插在雪人歪着的脑袋上,当做鼻子。
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白光,也照在程飞红扑扑、带着傻乎乎笑容的小脸上。院子里,公鸡在雪地里刨食,母鸡趴在窝边打盹,房顶的烟囱冒着袅袅青烟。
程秋霞收拾完碗筷,站在门口,看着院子里那个穿着厚棉袄、像个小球一样蹦跶的闺女,还有那个丑萌丑萌的雪人,听着孩子们叽叽喳喳的笑闹声,心里那份因为年月艰难而时常泛起的忧虑,也被这简单纯粹的快乐冲淡了不少。
她笑了笑,朝院里喊:“飞飞,别玩太疯,出汗了容易着凉,一会儿进屋,妈给你烤土豆吃。”
“知道啦,妈。”程飞头也不回地应着,继续专注地给她那歪脖子雪人“整形”。
程秋霞家灶坑里埋着的土豆烤得差不多了,她用烧火棍扒拉出来,表皮焦黑,冒着热气。她捡了几个,吹着气拍掉灰,递给眼巴巴等着的三个孩子。
“别着急吃,凉一凉。不然嘴就变火焰山了……”程秋霞话音未落,铁蛋已经“嘶哈”着掰开一个,一股白蒙蒙的热气混着土豆特有的香气扑面而来。他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烫得直抽气,张开嘴呼呼地往外吐着白烟,像个小火车头。
程飞学着他的样子,也咬了一大口,立刻被烫得“嗷”一声,小手在嘴边使劲扇风,嘴里含糊地喊着:“烫!烫死飞飞了!”可那香喷喷的味道又让她舍不得吐出来,小脸皱成一团,硬是囫囵咽了下去,然后张开嘴,学着铁蛋的样子“哈哧哈哧”地吐着热气,小舌头都烫得有点发红。
狗剩比较机灵,小口小口地咬着,但烤土豆的炭黑还是沾了满嘴一圈,加上他刚才玩雪冻得通红的鼻子,看起来滑稽极了。铁蛋和程飞也没好到哪里去,很快,三个小家伙的嘴巴周围都黑乎乎的,像长了了一圈胡子,互相指着对方哈哈大笑。
“哈哈哈,飞飞你长胡子了。”
“你也长了,哈哈哈哈。”
就在这充满烤土豆香气和孩童嬉闹的当口,院门“哐当”一声被推开,招娣和二丫哭着跑了进来,两人小脸都花了,头发也有些乱。
“秋霞大娘!飞飞!”招娣抽噎着,一把抱住刚吞下烫土豆、正伸着舌头散热的程飞,“我们……我们不回家了,我们跟你过行不行?”
二丫也扑到程秋霞腿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程飞被抱得一懵,嘴边的土豆灰都蹭到了招娣衣服上,她茫然地拍拍招娣的背:“招娣姐,不哭……都给你吃,吃土豆?”她还以为招娣是馋哭的。
铁蛋和狗剩也放下手里啃得乱七八糟的土豆,围了过来,铁蛋皱着眉问:“咋啦?你俩哭啥?谁欺负你们了?告诉我,我给揍他丫的。”
招娣抹着眼泪,断断续续地说:“是……是我爹!郑大爷说屯子里小孩要集中上户口,我们商量大名要叫什么,我爹……我爹一听就火了,说我和二丫这名字挺好,不用改。我们说……我们说想像飞飞一样有个正经名字,他就……他就抄烧火棍要打我们!”
二丫哭着补充:“他说……说招娣这名能招来弟弟!说二丫叫着顺口!说我们赔钱货还想改名字,反了天了,我不跟他过了,我要换爹!”
正说着,院门外就传来一个醉醺醺、骂骂咧咧的声音:“两个死丫头!跑!往哪儿跑!看老子不打断你们的腿!改名字?改个屁!老子起的名字就是王法!”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邋遢棉袄、满脸通红、浑身酒气的男人就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正是招娣和二丫的爹,屯子里有名的“陈酒蒙子”。他手里还真拎着根胳膊粗的烧火棍,眼睛瞪得像铜铃,就要去抓躲在程飞身后的招娣。
“陈老四!你干啥!”程秋霞一看这还了得,把二丫往身后一护,叉着腰就挡在了前面,嗓门瞬间拔高,“跑我家来撒什么酒疯!还敢打孩子?反了你了!”
“我打我自家丫头,关你屁事!”陈酒蒙子酒气上头,梗着脖子嚷嚷,伸手还想推开程秋霞。
程秋霞能让他推着?膀大腰圆的东北妇女可不是吃素的,她不仅没退,反而上前一步,猛地一搡:“滚一边去!我家不欢迎耍酒疯的!”
“哎呀我艹?”陈酒蒙子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坐雪地里,这下更火了,举起烧火棍就要抡:“程秋霞!你敢动手?!”
“动手咋的!你还想打女人啊?!我活撕了你!我今天就让你看看我敢不敢!”程秋霞丝毫不怵,眼看就要跟他撕巴起来。
这边的吵嚷声早就惊动了左邻右舍。李风花正纳鞋底呢,听见动静,把针线笸箩一放就冲了出来。王淑芬也端着和面盆跑来了。紧接着,吴秀兰、赵媒婆,还有附近几家妇女,呼啦啦全围了过来,瞬间就把程秋霞家小院给堵满了。
“陈老四!你还要不要脸!又喝酒打孩子!”
“你还敢上秋霞家动手!?你试试看,你动一下她,没她男人保家卫国,能有你这么个东西子有吃有喝的好日子过?我看你是脑子出差了!”
“俩姑娘多好多听话,这么大年纪的整个屯子就她俩有工分拿。又割猪草又挖野菜的,你还不知足?你还打孩子?”
“就是!招娣二丫多好的孩子,瞧让你吓的!”
“上户口改个名咋了?你那破名字还好意思说!我吐你口水都嫌浪费!”
“敢在秋霞家门口耍横,当我们这些老娘们是死的啊?”
“年纪小,叫两年得了,眼看着要上学了,都大姑娘了,这你不改名?咱们屯子怎么出你这么个孬货。”
“你个酒蒙子,敢耍混蛋试试,你看我今天不让你看见漫天星星的我管你叫爹!”
女人们七嘴八舌,指着陈酒蒙子就是一通骂,唾沫星子都快把他淹了。有那脾气爆的,比如李风花,已经上手去夺他手里的烧火棍了。
“还敢拿东西上别人家闹?!我看你是喝点猫尿不知道几斤几两了,我今天就给你称称。”
陈酒蒙子被一群妇女围在中间,推推搡搡,骂声不绝于耳,酒也醒了一半,气势顿时矮了下去,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但明显不敢真动手了。
“你们干什么?!虎老娘们,我教训自家孩子,你们凭什么管?”
“我们还就管了,咋的?打我啊?你打我?!来!你家房子是想跟我姓了!”
“对,就管了,咋的吧。”
程飞被这阵仗吓了一跳,手里的烤土豆都掉了。她看着被围在中间、面红耳赤的陈酒蒙子,又看看被程秋霞护在身后、还在抽噎的招娣和二丫,再瞅瞅周围义愤填膺的婶子大娘们,耳朵里塞了一堆声音,小脑袋有点转不过弯。她扯了扯旁边同样看呆了的铁蛋,小声问:“铁蛋哥,她们……是在玩打仗游戏吗?像……像昨天我们打雪仗那样?”
铁蛋紧张地看着混乱的场面,摇摇头:“不像……这好像是真打……”
就在这时,不知道谁推搡间绊了一下,陈酒蒙子“哎哟”一声摔倒在地,几个妇女趁机把他手里的烧火棍给抢了下来,扔得远远的。“揍他!??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对,揍他!撕他头发!!让他出来耍横。 ( ̄e(# ̄)☆╰╮o( ̄皿 ̄\/\/\/)”
“给我让个地啊,我够不着了。”o( ̄ヘ ̄o)
“哎呦,谁把他鞋拔了,好臭!”(???;)
“唉唉唉!!你们虎啊,别打我!别打我脚心啊!!!(???)?”
程秋霞护着两个孩子,看着被妇女们围攻、狼狈不堪的陈酒蒙子,心里又是解气又是无奈。她低头看了看哭成泪人的招娣和二丫,又看了看自家那个嘴角沾着炭黑、一脸懵懂的闺女,心里暗暗下了决心,这名字,非得改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