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当心的石缸裂了道缝,是前年汛期被雷劈中的,当时缸里养的睡莲差点淹死,后来娘用水泥把缝补了,倒也不漏水。此刻缸里盛着半缸雨水,月亮正躺在水面上,碎成一片银鳞,被风吹得轻轻晃。
小妹趴在缸沿,伸手去捞月亮,指尖刚碰到水面,银鳞就散了,她“哎呀”一声,缩回手,水珠顺着指缝滴回缸里,又溅起细碎的光。“捞不着的,”娘拿着洗衣板走过来,“这月亮啊,是石缸的客人,晚上来歇脚,天亮就走。”
我记得小时候,这石缸是爹用来存粮食的,后来粮仓建起来,就改养了鱼。有年冬天缸水结了冰,鱼冻在里面,像琥珀里的标本,爹心疼得用斧头凿冰,结果冰没凿开,倒震掉了缸沿的一小块石头。现在那缺口处,长了丛青苔,像给石缸镶了块绿玉。
“你看这水,”娘把衣裳放进缸里,木槌捶打的“砰砰”声惊得月亮又散了些,“看着清,底下沉着多少泥呢。就像日子,表面看着平平静静,底下藏着多少磕碰,只有自己知道。”她捶着衣裳,泡沫浮在水面,沾着月光,倒像撒了把碎盐。
小妹不知从哪儿摸来个玻璃球,扔进缸里,“咚”地一声,月亮彻底碎了,却在缸底映出个圆亮的影子。“在这儿呢!”她拍手喊,玻璃球在缸底转着圈,影子也跟着旋,像个会跳舞的银圈。
夜渐深,衣裳捶完了,娘把水泼在院角的菜畦里,石缸里的水浅了些,月亮重新聚起来,比刚才更圆了。我摸着石缸粗糙的壁,补缝的水泥已经有些发黄,混着青苔的潮气,倒像是岁月结的痂。
原来有些东西,碎了也能再圆,裂了也能接着盛月亮。就像这石缸,带着伤,却照样能装下夜色,装下月光,装下一家人过日子的声响。风过时,缸里的月亮又晃了晃,像在点头应和呢。
后院的篱笆爬满了牵牛花,紫的、蓝的、粉的,顺着竹条缠得密密实实,把半面篱笆织成了花墙。清晨的露水挂在花瓣上,太阳一照,亮得像缀了串小珠子,风一吹,珠子“嗒嗒”往下掉,打在底下的生菜叶上,惊得菜虫蜷成个小球。
张婶挎着竹篮摘豆角,路过花墙时总要停下来,用指尖碰碰花瓣:“这花啊,性子急,天不亮就开花,等日头到头顶,就蔫头耷脑地合上了。”她说着,掐下朵开得最盛的紫牵牛,别在小孙女的辫梢上,“像不像你赶早去学堂的样?”
小孙女晃着辫子跑开,花瓣上的露水蹭在她额角,凉丝丝的。我蹲在篱笆根拔草,发现牵牛花的藤蔓真能缠,细得像棉线的须,却能把粗竹条勒出浅痕。有根藤蔓没找着竹条,竟顺着旁边的南瓜藤往上爬,把南瓜叶缠得打了卷,活像两个较劲的小家伙。
“别扯,”张婶看见我要分开它们,拦了一下,“让它们缠去,说不定能结出带花纹的南瓜呢。”她年轻时在生产队种过花,说牵牛花的根最“认亲”,谁家的篱笆养着它,根就往谁家墙里钻,来年准能冒出新苗,不用特意种。
正午日头最烈时,牵牛花果然合上了,像一个个攥紧的小拳头。可篱笆根下的阴影里,藏着朵迟开的蓝牵牛,花瓣半张着,像个没睡醒的孩子。张婶说这是“懒花”,性子慢,却能开到傍晚,“跟人一样,有急性子的,就有慢悠悠的,都能活出自己的时辰。”
我看着那朵蓝牵牛,忽然觉得这篱笆不只是花的架子,更是日子的模样——藤蔓缠着竹条,花挨着叶,急的慢的挤在一块儿,吵吵闹闹,却也热热闹闹,把寻常的院子,织成了最鲜活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