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根的青苔又长厚了些,湿漉漉的,像块浸了水的绿绒布。雨刚停,水珠顺着墙皮往下淌,在青苔上聚成小水洼,映着头顶的瓦檐和飘过的云。
王大爷蹲在墙根抽烟,烟袋锅“滋滋”响,火星在潮湿的空气里明明灭灭。他盯着青苔里的几只蜗牛,它们背着半透明的壳,慢悠悠地爬,留下银亮的痕迹,像谁用银线在绿绒布上绣了花纹。
“这青苔有记性。”王大爷磕了磕烟灰,烟杆指向墙角,“去年这地方有个蚁穴,被雨水冲垮了,你看现在,青苔长得最密的就是那儿——虫子爬过,雨水泡过,它都记着,然后一点点把坑坑洼洼填起来,让这墙根看着平平整整的。”
我凑近看,果然,那片最厚的青苔下,隐约能看见土黄色的蚁穴残骸,被青苔裹着,像盖了层软被。一只蜗牛爬到残骸上,停了停,仿佛在辨认什么,又继续往前挪。
“小时候总爱抠这青苔玩,”王大爷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我爹就骂,说青苔是墙的衣裳,抠破了,墙会着凉。后来才知道,这青苔能挡挡雨水,让墙皮少掉点渣。你看这老墙,没了青苔的地方,砖都酥了。”
正说着,隔壁的小虎举着竹竿跑过来,想捅墙上的蜗牛。王大爷一把拉住他:“别闹!蜗牛是吃青苔上的腐叶,帮着清理呢。这墙根的生灵,各有各的活法,别瞎捣乱。”
小虎噘着嘴放下竹竿,蹲在旁边看,忽然指着青苔里的一朵小蓝花:“王爷爷,这是什么?”
那花只有指甲盖大,蓝得发颤,花瓣上还沾着雨珠。王大爷眯着眼看了半天,说:“是附地菜,专爱长在青苔边,贱得很,却耐看。你看它茎秆细得像线,却能从石缝里钻出来,比咱们这老骨头还有劲。”
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打在青苔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王大爷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回屋吧,这雨要下透了。”
我最后看了眼墙根,蜗牛已经爬到附地菜旁边,小蓝花在雨里轻轻晃,青苔吸饱了水,绿得快要滴下来——这老墙的根,原来藏在这些不起眼的生灵里,一年年,守着这方小院,不声不响地老下去,也不声不响地活着。廊下的旧马灯挂了好些年,铁皮灯罩锈成了暗红色,玻璃罩上蒙着层灰,却依旧能透出暖黄的光。灯杆上的提手被磨得发亮,是爹年轻时赶夜路时总攥着的地方,指腹的温度仿佛还浸在铁皮里。
傍晚起了风,娘搬来梯子,踩着凳脚把马灯摘下来。“今晚可能停电,”她用布擦着玻璃罩,灰絮顺着风飘走,“这灯虽旧,亮起来比手电稳当。”
灯罩擦干净了,娘又往灯座里灌煤油,油壶嘴“滴答”漏了两滴,落在她手背上,她也不擦,只是用指尖抹了抹,说:“这灯芯得剪剪,不然烧起来黑烟大。”
我看着她摆弄灯芯,铜制的灯芯座氧化成了青绿色,像块老玉。“这灯是你爷爷传下来的,”娘忽然说,“当年他去山里采药,就靠这灯照路,有回遇到狼,是灯油烧得旺,把狼吓跑了。”
正说着,院里的灯果然灭了。爹摸出火柴,“嚓”地一声划亮,火苗凑近灯芯,“呼”地燃起团橘色的光,玻璃罩渐渐蒙上层水汽,把光柔得暖暖的,映得廊下的柱子投下晃动的影子。
“你看,”爹提着马灯往堂屋走,灯光在地上拖出道长影,“比手电强吧?照得宽,还不晃眼。”他把马灯挂在桌角,光晕笼罩着半张饭桌,娘端来的玉米粥在灯光下泛着金圈,看着比白天更稠些。
妹妹怕黑,总爱盯着马灯看,说灯罩上的水汽像幅画。“你看那团影子,像不像只小兔子?”她指着灯光里晃动的光斑,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果然像——是风吹动灯绳,让灯罩微微摇晃造成的。
夜里起了雨,雨点打在廊下的铁皮上“噼啪”响。马灯的光透过玻璃罩,在雨丝里晕开圈朦胧的黄,像朵不会谢的花。爹说,以前没电灯时,全村人谁家有红白事,都来借这马灯,说它照路“稳当,不惹邪祟”。
“现在虽有手电了,”娘往灯里添了点油,“可这灯总得当个念想留着。你爷爷当年常说,灯亮着,人心就亮堂,再黑的路也敢走。”
雨停时,马灯的油快烧尽了,光渐渐弱下去,像个打盹的老人。我看着它明明灭灭,忽然觉得,这暖黄的光里藏着好多故事——爷爷的脚印,爹的叹息,还有我们一家人围坐灯下的闲话,都被这灯光裹着,慢慢酿成了日子的滋味,不烈,却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