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杨泽年岁渐长,双腿愈发有力,虽然跑起来仍有些摇摇晃晃,偶尔还会被自己的小脚丫绊个跟头,但那颗渴望探索世界的心,却早已按捺不住。于是,杨戬巡视其灌江口封地时,带上这个小尾巴的次数便愈发频繁起来。不过,出行方式已与婴孩时期大不相同。
不再是用法力护着,如同观赏盆景般从云端俯瞰。杨戬决定,要让这小家伙真正用他那双新学会走路的脚,去丈量土地,用他那双清澈好奇的眼睛,去近距离观察这片名义上属于他司法天神庇护下的山川河流、城镇村落。这是一种更接地气、也更耗费时间的巡游方式,谓之“微服”。
出行前,杨戬会换下那身标志性的、威风凛凛的银甲黑氅,取而代之的是一袭质料上乘却样式简洁的墨色长袍,长发用一根普通的玉簪束起,周身那令人窒息的强大神威也被刻意收敛到极致。此刻的他,看起来更像一位家世良好、气质冷峻出众、带着些许疏离感的年轻公子,只是那深邃眼眸中偶尔掠过的精光,暗示着他绝非寻常人物。
杨泽则被打扮成普通富户家小公子的模样,穿着舒适的棉布小衫,头发被张奶娘梳得整整齐齐。他会被杨戬的大手稳稳牵着,迈开小短腿,努力跟上舅舅的步伐。当然,若是路途稍远,或是他走得累了,耍赖不肯动时,杨戬也会面无表情地弯腰,将他轻松抱起,安置在自己臂弯里继续前行。趴在舅舅坚实可靠的肩膀上,俯瞰着沿途变换的风景,对杨泽而言,又是另一番新奇体验。哮天犬通常会远远跟在后面,或化为人形,或保持黑犬原貌,警惕地注意着周围动静,同时无奈地充当着“行李搬运工”(主要装着杨泽的水壶、点心和小玩具)。
他们的足迹踏入了灌江口治下最为繁华的城镇集市。甫一进入,声浪、气味和色彩便扑面而来,与真君神殿的清净肃穆形成了天壤之别。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卖布的、沽酒的、打铁的、售药的,应有尽有。小贩们扯着嗓子吆喝,声音此起彼伏:“新鲜的鲤鱼嘞——”“祖传膏药,包治百病!”“来看一看,上好的江南丝绸!”
杨泽被杨戬牵着,小脑袋像个拨浪鼓似的左右转动,眼睛都不够用了。内心早已被各种现代吐槽刷屏:
“哦豁!这就是古代的cbd(中央商务区)啊!人流量真不小,摩肩接踵的,比节假日景区还热闹!就是这环境卫生……有点堪忧啊,果皮纸屑随处可见,排水沟的味道也有点冲。垃圾分类、公共卫生管理看来是任重道远啊舅舅!你这司法天神是不是也得兼管一下市容市貌?”
路过一个卖糖人的摊子,老艺人手法娴熟,顷刻间便吹出一个栩栩如生的孙猴子。杨泽看得口水直流,小手拽了拽杨戬的袍角,眼巴巴地望着。杨戬瞥了一眼,丢给摊主几个铜钱。杨泽接过糖人,舔了一口,甜得眯起了眼,心里却在嘀咕:“嗯,纯天然无添加,蔗糖熬的,就是这制作过程……手搓的,也没个口罩,卫生标准堪忧啊。唉,好想念冰淇淋、巧克力啊……这个时代啥都没有。”
忽然,前方一阵喧闹,围了一圈人。挤进去一看,是个耍猴人,正让一只瘦小的猴子做各种高难度动作,动作稍慢便是一记响鞭。杨泽看着猴子惊恐的眼神,心里顿时不是滋味:“咦?这边还有耍猴的?这算不算虐待动物啊?看着怪可怜的。舅舅,你们神仙管不管这个?有没有《动物保护法》?”
杨戬虽始终沉默不语,面色平静地观察着市井百态,但杨泽这些夹杂着陌生词汇(如cbd、垃圾分类、卫生标准、动物保护法)却又一针见血的心声,却一字不落地听在他耳中。他从未以如此贴近、甚至带着几分挑剔的“凡人”视角来审视自己的辖地。这些念头,有些在他看来幼稚可笑(如冰淇淋为何物),有些却尖锐地指出了他以往忽略的问题(如市容、底层艺人生存状态)。
走出喧嚣的城镇,他们来到了广阔的田野。时值春耕,农夫们正赶着耕牛,在田间辛勤劳作,汗水滴落在泥土中。远处,有农妇在弯腰插秧,孩童在地头嬉戏玩耍。
杨泽看着眼前这幅古老的农耕画卷,感受着与集市截然不同的宁静与艰辛,内心感慨:
“面朝黄土背朝天,真是辛苦啊。看这耕作方式,也太原始了,全靠人力和畜力,效率得多低啊。舅舅,你们神仙法力无边,能不能搞点‘科技兴农’?比如研究点高产抗病的仙种?或者搞搞人工降雨,精准调控旱涝?再不行,改良一下农具也好啊!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功德。”
途经一个村庄,正巧遇到村民在举行一场小型的祭祀活动,宰杀了猪羊,焚香祷告,祈求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仪式庄重,村民们脸上写满了虔诚与期盼。
杨泽看着袅袅升起的青烟和祭坛上的牺牲,心里叹了口气:“唉,靠天吃饭,不确定性太大了。一场大旱或洪水,可能一年就白干了。与其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祈祷上,不如想办法兴修水利,挖渠筑坝,发展农业科技,提高抗风险能力。不过……在这个神魔真实存在的世界,祈祷说不定真有点用?但归根结底,还是得靠自己啊舅舅。”
杨戬的目光扫过那些皮肤黝黑、手指粗糙的农夫,扫过祭坛前虔诚跪拜的村民,听着杨泽那番关于“科技”与“自力更生”的心声,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沉思。他司掌司法,维护一方秩序,斩妖除魔,却似乎很少将目光投向这些最基础的、维系着凡人生存的农耕之事。小外甥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细微的涟漪。
他们也曾偏离主路,踏入一些位于山坳或河湾深处的偏僻村落。这里的景象,与繁华城镇和平坦沃野相比,堪称贫瘠。
低矮破败的茅草屋,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的孩童,老人浑浊眼中对陌生人的警惕与茫然……一切都透露出生活的艰难。杨泽看到几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穿着打满补丁、几乎无法蔽体的衣服,在泥地里玩耍,瘦小的胳膊腿看得让人心酸。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紧紧攥住了杨戬的手指。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甫的诗句不由自主地浮现在杨泽脑海,虽然他背不全,但那种悲天悯人的情怀是共通的。“看来哪个世界都有贫富差距,都有被遗忘的角落。舅舅,你作为司法天神,管得了妖魔作乱,维护得了宏观的秩序,但管得了这人间细微处的不公与贫苦吗?神明的庇护,究竟能惠及到多深的地方呢?”
这一次,杨戬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玄色衣袍在荒村的风中微微拂动,与周围的破败景象形成鲜明对比。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小外甥心中那份沉重的同情与困惑。这些村落,或许在他的管辖范围内,但他以往的目光,更多聚焦于是否有妖邪作祟、是否有违反天条的大事发生,对于这种因地理偏远、土地贫瘠而导致的普遍贫困,他确实未曾过多留意。
杨戬虽未发一言,但在后续的巡游中,杨泽注意到,舅舅会看似随意地询问村长一些关于收成、赋税、水源的问题,虽然语气依旧冷淡。甚至在离开某个特别困难的村子后,杨戬会以神识传讯,暗中吩咐随行的草头神,日后对此地稍加关注,或在必要时,以不引人注目的方式给予些许帮助,比如引导山泉,或驱赶偶尔滋扰的弱小精怪。
这些微服巡游,对杨泽而言,是一场场开阔眼界、冲击认知的冒险,让他亲眼看到了这个神话世界真实、复杂、甚至有些残酷的一面。而对杨戬而言,这更是一次次涤荡神心、重新认识“人间”、深刻反思自身“神职”意义的旅程。通过身边这个小外甥纯净而独特的视角,他看到了以往高踞云端时忽略的风景,也开始思考,司法天神之责,或许不应仅仅在于惩罚罪恶,更在于如何让这治下的山河,多一些生机,少一些悲苦。
甥舅二人,大手牵着小手,行走在灌江口的土地上。一个在用脚步丈量世界,一个在用心灵重新审视职责。这无声的巡游,比任何喧嚣的战斗,都更深刻地影响着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