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琰应下“典农都尉”之职的次日,吕布便再次来到了蔡府。这一次,他没有过多寒暄,直接让蔡琰备好纸笔,屏退左右。
书房内,只剩下相对而坐的两人。阳光透过窗棂,照亮了空气中细微的尘埃,也照亮了蔡琰略带紧张却又无比专注的面容。
“文姬姑娘,时间紧迫,虚礼免了。”吕布开门见山,语气如同部署军务般干脆,“我所知一些方法,或与古籍有异,甚至闻所未闻,但于眼下或更实用。你需仔细听,仔细记,若有不明,即刻发问。”
“谨遵温侯教诲。”蔡琰铺开纸,提起笔,凝神以待。她很好奇,这位以武勇闻名的温侯,能说出怎样“实用”的农政方法来。
吕布略一沉吟,开始讲述。他语速不快,力求清晰,并结合了一些简单易懂的比喻。
“第一,粮田人口快速统计法。”吕布伸出第一根手指,“关中历经战乱,户籍散佚,田亩荒芜不清,如何快速摸清底数,以定税赋,调粮饷?”
蔡琰点头,这正是当前最大的难题之一。按传统方法,重新丈量土地、普查人口,耗时费力,等结果出来,春耕早误了。
“不必追求毫厘不差,先求‘大概准确’。”吕布道,“可将各乡、亭、里之长(或现存之吏员、乡老)召集起来。令其各自上报所辖区域内,大致可用之田亩数,以及现存之丁口数、户数。”
蔡琰微微蹙眉:“此法恐不准确,下吏或会瞒报…”
“所以要有制衡。”吕布眼中闪过一丝精明,“让他们交叉核查。譬如,让甲亭之长报乙亭之数,乙亭报丙亭。所报数目差异过大者,重罚!同时,派出少量精锐军士或可信小吏,随机抽检几个点。若抽检结果与上报数目相差悬殊,重罚其长官!”
他顿了顿:“最后,将各上报数目汇总,与抽检结果比对,取一个折中之数。虽不精确,但足以快速掌握全局,足以支撑初步的粮草调配和徭役征发。此谓‘以快制慢,以粗代精’,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待日后稳定,再行细查。”
蔡琰眼中亮光一闪,迅速在纸上记录,口中喃喃:“交叉核查…随机抽检…重罚立威…以粗代精…妙哉!”她完全没想到,统计还能这样进行,这跳出了经学的框架,更像是一种…实用的管理术。
“第二,简易水利修法。”吕布继续道,“关中水利失修,然大规模兴修渠堰,人力物力皆不足。当务之急是防春旱、排夏涝,保眼前收成。”
“可令各乡邑,不必好高骛远,首要任务是清理、疏浚现有之沟渠、池塘,恢复其蓄水排水之功。其次,于田地之间,依地势开挖简易的‘畎亩沟…”吕布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案几上画出简单的示意图,“即于田地中开挖浅沟,纵横相连。旱时,可引水灌溉畎亩;涝时,可及时将积水排出。此法简单易行,一夫之力,一日可挖数丈,却可保数亩之地。要旨在于‘疏通’二字,而非新建。”
蔡琰听得入神,她读过《考工记》,知道大型水利工程,却从未想过如此化整为零、因地制宜的简易之法。“畎亩沟…疏通为主…”她飞快记录,感觉一扇新的大门正在打开。
“第三,流民安置三步法。”吕布语气加重,“如今关中流民汇聚,若处置不当,便是乱源;若安置得当,便是劳力,是兵源,是未来纳税之民。”
“其一,给地。”吕布道,“将无主荒田、官田,直接划拨给流民耕种!明确告知,耕种三年,缴纳定额田赋后,地即归其所有!此乃最大之激励!”
蔡琰笔尖一顿,有些震惊。这近乎是“均田”的雏形了,对豪强利益触动极大。
吕布看出她的疑虑,冷声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土地抛荒无人种,便是废物!有人耕种,方能产粮!顾忌太多,什么事都做不成!”
蔡琰深吸一口气,继续记录。
“其二,给种。官府提供初始的种子、最简易的农具(如耒耜)。可从府库调拨,或向豪强‘劝借’,日后再以粮税抵扣。”
“其三,给临时住处。组织流民自行搭建窝棚,或利用废弃房屋,集中安置,便于管理,也便于互助。同时,以工代赈,组织他们参与修复水利、道路,付予口粮。”
“核心是:让其有希望,有奔头,能活下去,进而安定下来!”吕布总结道,“而非单纯地施粥放粮,养一群无所事事的饥民。”
他还简要提了“轮作休耕以养地力”、“堆肥沤肥以增地方”等现代基础的农业概念,虽只是皮毛,已让蔡琰听得美目圆睁,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吕布所说的这些,并非多么高深的技术,更多是一种思路的转变,是打破常规、注重效率和执行的务实手段。它们跳出了经学典籍的条条框框,直指问题的核心——如何在不具备理想条件的情况下,最快、最有效地解决问题。
蔡琰的笔几乎跟不上思路,她时而蹙眉深思,时而恍然大悟。她发现,这位温侯的思维模式,与她所学的一切经义典籍截然不同,不尚空谈,不求复古,只问结果,只求实用。这种近乎“功利”的思维方式,让她感到震撼,甚至…有些颠覆。
“以上这些,是我能想到的框架和要诀。”吕布讲完,看着蔡琰面前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具体如何实施,细节如何完善,如何用更典雅、更符合…嗯…更合适的文字表述出来,便于教导那些小吏,就要靠文姬姑娘你了。”
他站起身:“给你三日时间,将这些整理消化,编成一套…嗯…《农政急要》之类的简明教材。三日后,我挑选的第一批二十名聪慧小吏便会到此,由你开始授课。”
压力如山般压下,但蔡琰眼中却燃烧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她起身,郑重地向吕布行了一个大礼:“温侯放心,文姬必竭尽全力!温候今日所言,字字珠玑,发人深省,文姬…受教了!”
这一次的“受教”,与她昨日应下职务时的语气截然不同,充满了真心实意的敬佩与震撼。
吕布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去。他知道,种子已经播下,接下来,就要看这位才女能将其孕育成怎样的果实了。
书房内,蔡琰独自一人,对着满纸的“新学”,心潮澎湃。她仿佛触摸到了一种超越诗书礼乐、直指国计民生的真正学问。她不再觉得这只是吕布交付的一项任务,而是将其视为一次艰难的挑战,一次证明自身价值,甚至…可能真正造福于民的机遇。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回案前,目光坚定,开始逐字逐句地斟酌、推敲、完善吕布留下的那些粗糙却充满智慧的“金科玉律”。
长安的夕阳,将金色的余晖洒进书房,照亮了伏案疾书的才女,也仿佛照亮了一条不同于往昔的、务实求存的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