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莫天明穿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巷。
清晨的榕城,空气中混合着潮湿的水汽。
窄巷中,他侧身让过穿校服的学生踩着自行车掠过,车铃“叮铃”声惊飞了檐角下的麻雀。
莫天明走得很快,对这片区域的熟悉早已融进动作里,脚下没半分停顿,便轻巧避开了路面坑洼,从容穿过了熙攘的人流。
红星纺织厂距离震远武馆并不远,
步行不到二十分钟。
越靠近厂区,空气里那股混合着棉絮和机油的熟悉味道就越浓。
上班的早高峰已过,厂门口显得有些冷清,只有几个迟到的工人小跑着进门。
门卫的张大爷似乎认出了莫天明,也知道他家的事,脸上露出同情和些许复杂的神色,简单问了一句就放他进去了,还好心地指了指厂办的方向。
一些工人的目光随着这个陌生的少年身影移动,带着些许审视和好奇。
莫天明低着头,尽量不去看那些可能投来的目光,快步走向厂部办公楼。
厂部办公楼是一栋三层的老楼。
他踏着楼梯上去,穿过走廊。
墙的下半部分是沉郁的绿色漆,上半部分的白墙蒙着层浅黄,阳光透过玻璃渗进来,让空气里浮动的尘埃都显了形。
厂办的工作人员显然也被提前打过招呼,听到莫天明提起林淑娟,和他的来意。
一位中年女干事脸上立刻堆起混杂着同情和公事公办的神情。
“是天明啊……哎,节哀顺变。”她引着莫天明走向走廊尽头一排铁皮柜子,一边找钥匙一边絮叨,“淑娟的东西都在这边……没有人动过,……唉,就是些平常放在厂里的零碎东西,你看看,有用的就带回去,做个念想……”
“咔哒”一声,其中一个柜门被打开。
里面很整洁,也很简单。
一套洗得发白、叠得整整齐齐的备用工作服,一双半旧的劳保鞋,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里面放着牙刷、牙膏和半块肥皂。
柜门内侧贴着一张小小的课程表,是妹妹莫小雨的,边角已经卷曲发黄。
还有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块独立包装的饼干,大概是为了应对偶尔的加班。
这就是母亲在工厂里的全部世界,简单,甚至有些贫瘠,却透着一种认真过活的坚韧。
莫天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他沉默地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轻轻拂过那叠工作服,仿佛还能感受到母亲残留的体温和气息。
拿起搪瓷缸时,看到杯底还残留着一点未洗净的茶渍。
那袋饼干,更是最便宜的那种,母亲总是舍不得吃,嘴上说留着饿的时候垫垫肚子,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带回去给他和妹妹。
每一样东西,都像一根针,细细密密地扎在他的心上。
莫天明没有流泪,只是眼眶涩得发疼,喉结上下滚动着,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
女干事在一旁看着,似乎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递过来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空纸箱:“装这里吧,孩子。”
莫天明低声道了谢,开始小心地将柜子里的物品一件件取出,放入纸箱。
动作很慢,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最后,他小心地揭下那张卷边的课程表,抚平,也放入了箱中。
“都……拿完了吗?”女干事问。
莫天明目光最后扫过空荡荡的柜子,点了点头:“拿完了。谢谢您。”
“唉,没事没事……”女干事连忙摆手,看着他抱着纸箱的沉默样子,又补充道,“厂里……工会可能还有点抚恤……后续会通知的……”
“谢谢。”莫天明再次低声道谢,抱着那个纸箱,转身离开。
走出办公楼,阳光有些刺眼。
他抱着纸箱,沿着来路往回走。
纸箱不重,却感觉有千钧之重,压得他脚步有些沉。
厂区机器的轰鸣声依旧,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但对他而言,这里已经彻底变的陌生。
他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
……
远在数条街之外的震远武馆前院里,响起一道清越短促的破空声。
“嗡!”
陈刚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古朴的八面汉剑,剑身黯淡无光,却自有一股沉凝之势。
并未开刃,但以他的劲力灌注,即便是钝铁也足以裂石分金。
刚才那一声,便是他手腕微微一抖,剑尖瞬间刺破空气发出的颤鸣。
莫小雨吓得一个激灵,原本还有些因悲伤而飘忽的注意力瞬间高度集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师父手中的剑。
“八极纯阳剑,劲在骨,不在皮;意在先,力在后。”
陈刚声如洪钟,与前日教导桩功时的沉缓截然不同,每一个字都带着一股锐气,“看好了,这是抱剑礼,亦是起手式!”
他身形微微一沉,如同老树盘根,左脚前踏半步,右脚微屈。
左手剑指虚抚右腕,右手持剑竖于身前,剑尖直指眉心上方。
整个动作瞬间完成,一股沉雄开阔、如山岳临渊的气势自然而生。
“此乃‘礼敬天地’,非是虚礼,实含戒备,周身八方,皆在顾盼之间。心要静,神要凝!”
莫小雨努力模仿着,但她手中是一柄陈刚给她暂用的老旧木剑,显得颇为笨拙。
她的脚步虚浮,手臂不是过于僵硬就是软塌塌的,怎么也找不到那种沉静而蓄势待发的感觉。
“肩沉下去!肘坠下去!你想用脖子和肩膀那点死力扛着剑吗?”陈刚的喝声毫不客气,“力从地起,通腰胯,过肩肘,达于剑尖!不是你那两条胳膊在耍!”
他上前一步,用剑鞘末端轻轻一磕莫小雨的膝弯,又一拍她的后腰。
“膝微屈,腰塌住!站都站不稳,练什么剑?”
“呼吸!别憋着气!你是要把自己憋晕过去吗?”
莫小雨被师父呵斥得手忙脚乱,小脸涨得通红,汗水再次浸湿了额发,但她咬紧牙关,一次次地调整,眼神倔强。
陈刚演示了几遍,便让她自己重复练习这个起手式。
少女在前院中央,一遍又一遍地做着枯燥的抱剑、沉肩、屈膝、塌腰的动作。
木剑在她手中显得格外沉重,不时因为发力不对而歪斜颤抖。
陈刚不再说话,只是持剑立于榕树下,目光如电,捕捉着她每一个细微的错误,时而出声纠正,简明扼要,直指关键。
古老的榕树华盖亭亭,筛下细碎的阳光。
树下,威严的师父,笨拙却坚韧的少女,以及那柄不断划破武馆宁静空气的木剑,构成了一幅凝练而充满力量的画面。
……
……
红星纺织厂。
直到走出厂区大门,重新呼吸到外面的空气,莫天明才微微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熟悉的厂门和里面高大的厂房。
目光深沉,复杂难言。
他抱着纸箱,正准备转身返回武馆,身后厂门卫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