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份成绩单,像几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扩散,最终改变了整个湖面的风景。
最初只是出于共情和回馈的临时起意,在真切地感受到那份“被治愈”的力量后,开始在我们心中扎根,生长出新的枝桠。我们不再满足于这种小范围的、零散的资助。一种更强烈的愿望,像春日的藤蔓,悄然攀爬上来——我们想做得更多,更系统,更长久。
这个念头,最先是我在一个周日的清晨,看着陆砚深煮咖啡的背影时,脱口而出的。
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给他挺拔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毛边。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醇厚的香气。一切安宁得不像话。
“阿深,”我靠在流理台边,看着他将滤好的咖啡倒入杯中,“我在想,我们那个小小的助学基金……或许,可以做得更大一些?”
他倒咖啡的动作没有停,只是微微侧过头,用眼神示意我继续说下去。那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平静的询问。
“我的意思是,成立一个正式的、非公募的慈善基金会。”我组织着语言,思路在晨光中逐渐清晰,“不仅仅局限于助学。我们可以把范围扩大,比如,加上医疗援助?面向那些因为重大疾病而陷入困境的家庭。教育和健康,是改变命运最根本的东西。”
他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将其中一杯递给我。指尖在杯壁轻轻触碰,传递过来一点暖意。
“你想怎么做?”他问,语气是讨论公事时常有的那种冷静审慎,但眉眼间并无反对之意。
“我们可以先做一个详细的规划。”我接过咖啡,捧在手心,热度熨帖着皮肤,“明确基金会的宗旨、帮扶方向、运作模式。需要制定严谨的章程,组建一个专业、可靠的团队来负责日常运营和项目审核。我们不能只凭一时热情,要让这份善意能够持续、高效地传递下去。”
我顿了顿,抬眼看他,带着点试探:“当然,这需要投入不小的精力和资金。而且,慈善事业……不像商业投资,没有直接的利润回报。”
我说完,低头抿了一口咖啡。浓郁的苦涩之后,是悠长的回甘。
陆砚深没有立刻回答。他也喝了一口咖啡,目光投向窗外沐浴在朝阳下的花园。沉默了几秒,他转回头,看向我。
“回报的定义,有很多种。”他声音平稳,带着他特有的那种穿透力,“看到林薇那样的孩子能继续读书,不算回报吗?”
他朝放在客厅茶几上的那叠成绩单方向抬了抬下巴。“或者说,让你晚上睡得踏实些,不算回报?”
他的话很简单,却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我心中某个锁住的匣子。是啊,回报何必仅仅是金钱数字的攀升?内心的安宁,见证他人命运改变的欣慰,以及两个人为了一个共同的美好目标而并肩努力的过程本身,都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珍贵的回报。
我看着他,心底软成一片。这个男人,他或许永远学不会甜言蜜语,但他的理解和支撑,总是以最实际、最戳中我心坎的方式呈现。
“所以,”他放下咖啡杯,走向书房,“你是想现在开始讨论章程草案,还是等我处理完上午的紧急邮件?”
他的行动力一如既往。我忍不住笑了,快步跟上他:“现在就可以开始。我昨晚粗略列了个大纲。”
阳光追随着我们的脚步,从客厅漫延到书房。巨大的实木书桌上,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旁边摊开我手写的笔记和一些搜集来的相关资料。
我们各自占据书桌的一边。我阐述着我的初步构想:基金会的命名、注册类型、理事会架构设想、首批计划开展的项目方向……
陆砚深专注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这是他深度思考时的习惯。他不时会打断我,提出尖锐的问题:
“非公募基金的募资渠道你想怎么解决?初期可以完全由我们注资,但长期来看,需要建立可持续的造血机制。”
“医疗援助的范围需要严格界定。重大疾病的定义?帮扶标准?如何确保善款真正用在刀刃上,避免被滥用?”
“项目审核团队的专业性和独立性至关重要。你不能既当裁判员又当运动员。可以考虑引入第三方评估机构。”
他的问题个个切中要害,带着商业领袖特有的冷静和缜密。若在以前,我可能会觉得他过于理性,冲淡了慈善的温度。但现在,我无比感激他的这份理性。正是因为有了他这样严谨的把控,我们的善意才不至于因为盲目和疏漏而付诸东流,甚至酿成不好的后果。
我们讨论着,争辩着,时而因为一个细节各执己见,时而又因为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而相视一笑。
我负责提供愿景和共情的角度,他负责构建框架和规避风险。我们各自的专业和能力,在这件共同热爱的事情上,完美地互补、融合。
有那么一瞬间,我抬起头,看到阳光勾勒着他认真的侧脸,看到他因为某个技术性难题而微微蹙起的眉头,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
那时我们也是这样,在图书馆的角落,为了一个课题项目激烈讨论,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充满憧憬。只是那时,我们的未来蓝图里,只有风花雪月的浪漫。而此刻,我们规划的蓝图,厚重了许多,也踏实了许多。它承载着我们对过往的和解,对当下的珍惜,以及对更多陌生人的命运可能产生积极影响的期待。
岁月在我们身上都留下了深刻的痕迹。他不再是那个只有一腔孤勇的少年,我也不再是那个只有天真理想的女孩。我们都曾被现实狠狠挫伤,却又挣扎着从废墟里爬起。
但奇妙的是,当我们携手回望那片废墟时,想的不是遗忘或逃离,而是如何在那之上,为别人搭建一个更能遮风挡雨的屋檐。
这份历经沧桑后的沉稳与力量,是年轻的我们无法想象的。
“基金会叫什么名字?”讨论暂告一段落时,陆砚深忽然问。
我愣了一下。我们讨论了那么多细节,却还没定下最根本的名字。
我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又回头看看他。一个名字悄然浮上心头。
“叫‘熹微’,怎么样?”我轻声说,“晨光曰熹,光线微弱曰微。就像黎明时最初的那一缕光,也许很微弱,但代表着希望和开始。”
我希望这个基金会,能像一缕熹微的晨光,照亮那些身处困境中的人的前路。
陆砚深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熹微……”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然后看向我,眼神深邃,里面有什么情绪在缓缓流动,“很好。”
只是一个简单的认可,我却仿佛听到了千言万语。
我们的未来,就这样,在与个人情爱无关、却又因这份爱而孕育出的更大愿景里,悄然展开了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