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星科技”的反击,精准、迅速,且力道十足,像一记沉重的闷棍,狠狠砸在了陆砚深毫无防备的后脑勺上。他精心布局、志在必得的收购计划,在短短几天内,从一帆风顺的坦途,骤然变成了布满荆棘和陷阱的泥沼。
起初的迹象,是陆砚深周身那股几乎要凝成实质的低气压。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甚至彻夜不归。
即便回来,也不再是直接扎进书房处理公务,而是带着一身浓得化不开的烟酒气和一种近乎实质的、压抑的狂躁。他会长时间地站在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宅邸里的一切,沉默地凝视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背影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石碑。那种沉默,比他以往任何一次暴怒都更令人窒息,仿佛暴风雨来临前,天空阴沉到极致的死寂。
宅邸里的佣人们,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周姨脸上的忧色一日重过一日,偶尔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欲言又止的复杂情绪,似乎想从我这张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找不到。
真正的风暴,在一个周三的下午彻底爆发。
那天,陆砚深罕见地在下午三点就回到了宅邸。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去书房,而是大步流星地穿过客厅,周身散发出的寒意让沿途的空气都几乎冻结。他的脸色是一种极不正常的铁青,下颌线绷得死紧,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那是极度缺乏睡眠和情绪剧烈波动的痕迹。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像背景板一样站在走廊角落擦拭花瓶的我,径直冲进了书房,随后,重重地摔上了门。
“砰——!”
那声巨响,像一颗炸弹在死寂的宅邸里引爆,震得人心头发颤。
紧接着,书房里传来了压抑的、却如同困兽咆哮般的怒吼。隔着厚重的实木门板,声音模糊不清,但那种濒临失控的愤怒和挫败感,却清晰地穿透出来,弥漫到整个二楼。
“……废物!一群废物!”
“为什么现在才报告?!早干什么去了!”
“李墨言他敢坐地起价?!谁给他的胆子!”
“反垄断诉讼?他妈的……他们怎么会提前准备得这么充分?!”
断断续续的咆哮声,夹杂着文件被狠狠摔在桌上、甚至可能是砸在地上的闷响,以及什么东西被扫落破碎的刺耳声音。他在里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疯狂地破坏着视线内的一切,试图宣泄那几乎要将他撑爆的怒火和……一种更深层次的、被挑战权威后的恐慌。
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垂手站在原地,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但我的耳朵,却像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门内传来的每一个破碎的音节,每一丝情绪的波动。
李墨言,是“晨星科技”的创始人。
坐地起价,意味着“晨星”引入了新的投资者,估值大幅提升。
反垄断诉讼准备充分……这正是我那封匿名邮件中明确提示的风险和反制策略。
每一个信息点,都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我预想中的那个结果。我知道,我投出的那颗石子,终于激起了足以颠覆局面的巨浪。陆砚深不是遭遇了普通的商业阻力,他是被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他所有弱点的精准反击,打了个措手不及,阵脚大乱。
书房内的风暴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才渐渐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不安的、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一会儿,书房门被猛地拉开。陆砚深站在门口,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呼吸粗重。他身上的西装外套扯开了,领带歪斜,头发也有些凌乱,整个人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狼狈和颓唐。但他的眼神,却像两簇在寒冰中燃烧的鬼火,锐利、冰冷,带着一种审视一切的、近乎偏执的猜忌。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空无一人的走廊,最后,精准地定格在了站在阴影里的我身上。
那一瞬间,我的心跳几乎停止。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极致的冷静,像潜入深海前的最后一次呼吸调整。我清晰地感觉到,他眼神中的愤怒底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图寻找泄愤出口的疯狂,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对“内部叛徒”的怀疑。
他就那样死死地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十几秒。空气凝固得如同水泥。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高级古龙水和浓烈烟草味的、带着攻击性的气息。
他似乎在审视,在判断,在从我这张毫无波澜的脸上,寻找一丝一毫的心虚、慌乱,或者……任何能与“泄密”联系起来的蛛丝马迹。
但我只是微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自己脚前一步远的地面上,姿态是无可挑剔的恭顺和……空洞。像一件没有生命、没有思想的物品。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浓重厌弃和烦躁的冷哼,然后猛地转身,再次重重地关上了书房门。那声关门响,比刚才更加决绝,带着一种无处发泄的戾气。
我知道,他怀疑了。
他开始意识到,这次挫败并非偶然,而是源于信息泄露。但他找不到源头。我那封匿名邮件如同鬼魅,无迹可寻。这种敌暗我明的被动局面,这种掌控感被彻底打破的失控感,比单纯的商业损失更让他难以忍受。
接下来的几天,宅邸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陆砚深的脾气变得前所未有的阴晴不定和暴戾。他会因为早餐咖啡的温度差了零点五度而将整杯咖啡砸碎在地毯上;会因为书房窗户的缝隙没有按照他苛刻的要求严丝合缝而对着负责清洁的佣人咆哮;甚至会毫无缘由地命令我深夜去城郊一家早已打烊的糕点店买根本不存在的点心。
他像一头受伤后更加危险的猛兽,用近乎变态的苛责和刁难,折磨着身边的每一个人,试图用这种方式来重新确认自己的权威,来宣泄那无处安放的怒火和挫败。
而对我,他的监视和控制,在经历了一瞬间因暴怒而可能产生的松懈后,反而变得更加严密和令人窒息。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冷漠和报复,而是掺杂了一种审视的、探究的锐利。他似乎在等待,等待我这个他唯一能完全掌控的“囚徒”,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但我没有。
我依旧是那个沈清弦。
顺从地擦拭着被他砸碎的咖啡杯留下的污渍,沉默地在他咆哮时躬身退下,毫无怨言地在寒冷的深夜空跑一趟。我的脸上,是万年不变的死寂。我的动作,是机器般的精准。
我的麻木,像一面光滑冰冷的镜子,将他所有的狂躁和失控都原封不动地反射回去。这种彻底的、油盐不进的平静,反而像一种无声的挑衅,让他的烦躁感与日俱增。
他困在自己亲手打造的牢笼里。
而唯一的狱友用最彻底的沉默,宣告了他的彻底失败。
这场他挑起的战争,正以一种他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式,反噬着他自己。
而我,在风暴的中心冷眼旁观,等待着下一个打破僵局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