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台过度运转后强制关机的机器,在硬板床上瘫了不到六个小时,身体的每一个零件还在发出抗议的嗡鸣,清晨五点的闹钟就又像催命符一样响了起来。黑暗中,我伸出手,精准地按掉闹铃。动作机械,没有一丝犹豫。
睁开眼,适应着房间里浓稠的黑暗。小腿上的伤口经过一夜,依旧带着沉闷的胀痛,腰背的酸软像是浸透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附着在骨头上。但我只是眨了眨眼,驱散眼前的模糊,然后坐起身。
冷水扑面,刺骨的凉意稍微刺激了一下麻木的神经。镜子里的脸,依旧苍白,眼底的青黑像是永久烙了上去。我拍了拍脸颊,扯动嘴角,练习那个标准化的、没有灵魂的“保姆式”表情。很好,肌肉记忆形成,不需要太多调动。
走出房间,豪宅还沉浸在黎明前的死寂中。我开始准备早餐,动作精准,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煎蛋,烤面包,热牛奶……每一个步骤都烂熟于心,不需要思考。
七点半,陆砚深准时出现。他穿着熨帖的西装,头发一丝不苟,脸上是惯常的冷峻。他坐下用餐,目光扫过餐桌,没有在我身上停留。餐厅里只有细微的餐具声响。这种刻意的忽视,我已经习惯。
他很快吃完,站起身。我以为他会像前几天一样,丢下几个繁重到变态的任务指令后离开。但今天,他却在餐厅门口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很平静,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但我知道,这平静下面,往往酝酿着新的风暴。
“下午茶,”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角落里的我耳中,“我想吃点心。”
我垂首站着,心里没有任何波澜。准备点心,是份内工作。
但他接下来的话,让我的心几不可查地沉了一下。
“城西,‘沈记糕团铺’,”他报出一个名字,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他们家的手工桂花定胜糕。”
“沈记糕团铺”…… 这几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我记忆深处某个落满灰尘的锁孔。
那是一家藏在城西老街深处、门脸极小、看起来毫不起眼的老字号。以前……我们大学的时候,他常常翘掉下午不那么重要的选修课,拉着我,穿越半个城市,偷偷跑去买。那家的定胜糕,用的是古法,糯米粉磨得极细,桂花糖馅是自己熬的,甜而不腻,带着浓郁的桂花香气,蒸出来软糯可口,热气腾腾。他总说,那是他吃过最“温暖”的甜味,比任何米其林餐厅的甜品都让人舒心。
那时候,我们挤在狭窄的店铺里,看着老师傅熟练地包馅、上笼,等着那氤氲的热气弥漫开来。他会趁热咬一口,然后烫得直呵气,却还要把另一半递到我嘴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问:“好吃吧?”
回忆的碎片像锋利的玻璃碴,瞬间刺破了我努力维持的麻木外壳,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我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但脸上,依旧维持着那副死水般的平静。
陆砚深看着我,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弧度。他继续用那种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的语调说:
“那家店,每天下午两点开卖,限量一百份。去晚了,就没了。”他顿了顿,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刮过我的脸,补充了最关键、也最苛刻的条件,“我要你,在下午三点前,把新鲜出炉的定胜糕,摆在我书房的茶几上。”
下午三点前?从城东的别墅区,到城西的老街,横跨整个交通最拥堵的市中心?而且那家店出了名的需要排长队,去晚了根本买不到!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恶意的、看好戏似的期待,仿佛已经预见到我的为难、我的哀求、或者我任务失败后的狼狈。他甚至还冷笑着加了一句,像最后一道枷锁:
“买不回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我心上,“今晚,你就别吃饭了。”
用最基本的生存需求来威胁。他知道,我需要钱,需要这份工作,所以我不能倒下,我必须吃饭维持体力。他用最直接的方式,掐住了我的命脉。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我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运动鞋鞋尖上。大脑却在那一刻,像一台高速计算机,瞬间开始了运转。地图,路线,交通方式,时间预估,拥堵概率……所有信息飞快地闪过。
开车?这个时间点,市中心肯定堵死,停车场也难找,绝对来不及。
地铁?需要换乘,加上步行时间,也很紧张,而且无法保证一定能抢到糕点。
那么,只剩下……
我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他预想中的为难或愤怒,只有一种近乎空洞的顺从。我微微躬了躬身,用毫无波澜的声音回答:
“是,陆先生。我明白了。”
说完,我没再看他脸上可能出现的错愕表情,直接转身,走向厨房旁边的佣人出入口。一边走,一边解下身上那条素色的围裙,折叠好,放在一旁的架子上。
然后,我推开那扇通往外面世界的小门。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带着初秋的燥热。车水马龙的喧嚣声瞬间涌入耳朵,与豪宅内的死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没有犹豫,快步走向小区外。在街边,找到一辆共享单车。扫码,开锁。
跨上车座的那一刻,小腿的伤口因为动作牵扯,传来一阵刺痛。但我只是抿了抿嘴,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用力一蹬脚踏板。
单车像一尾灵活的鱼,汇入了城市拥挤的车流。
风吹过耳边,带来嘈杂的鸣笛声和灰尘的气息。我伏低身体,盯着前方,脑子里只有一个清晰的指令:城西,沈记糕团铺,定胜糕,三点前。
身体的疲惫,腿上的伤,内心的波澜,都被我强行压下。此刻,我只是一台执行任务的机器。目标明确,路径清晰。
城市的喧嚣与我内心的孤寂,形成了两个平行的世界。而我,就在这两个世界的夹缝中,奋力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