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元年的腊月初八,太和殿的金砖上落着一层薄雪,是内侍们特意留的,说 “瑞雪映朝会,是天意要洗冤”。百官按品级列阵,朝服上的补子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 文臣的飞禽敛着翅,武将的走兽沉着头,连惯会高声议政的周延,都紧抿着唇,目光落在丹陛东侧的黄纱帘上。那里的影子静得像幅画,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赵晏坐在龙椅上,指尖摩挲着扶手的龙纹。案上摊着七卷卷宗,封皮都用朱笔写着 “冤” 字,是苏凝昨夜挑出来的典型 —— 赵青案、李御史案、王太医案…… 每卷都夹着证人的供词,墨迹还带着未干的潮意。少年帝王的目光扫过殿下的人群,看见礼部尚书王显的手在袖中微微发抖,看见户部侍郎张启捧着账册的指节泛白,忽然想起母亲昨夜说的 “今日的朝会,不是要定罪,是要定民心”。
“众卿可知今日议题?” 赵晏的声音打破寂静,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沉敛。
百官齐声应:“臣等已知 —— 议平反旧案。”
“那便说说吧。” 赵晏抬手示意,“景泰至成化年间的冤案,凡有证据者,皆可议。”
话音未落,王显已出列躬身。这位礼部尚书的朝服熨得一丝不苟,花白的胡须却有些凌乱,显然是晨起时没心思梳理:“陛下,臣以为不妥。旧案已过二十载,证人多已亡故,卷宗多有散失,此时翻案,恐难辨真伪。若轻易改判,岂不显得朝廷律法朝令夕改?”
“王大人这话,是怕辨出真相吧?” 刘芳的声音从文官队列里传来,这位掌言路的女御史捧着卷宗,裙裾扫过地面,发出细碎的声响,“景泰三年赵青案,主审官正是您。卷宗里记着‘三堂会审,供认不讳’,可当年的侍卫刘忠还活着,他说亲眼看见赵珏派人勒死赵青,伪造自缢现场 —— 这算不算证据?”
王显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指着刘芳道:“你…… 你血口喷人!刘忠是戴罪之身,他的话岂能作数?”
“戴罪之身的话不能信,那死人的话呢?” 周延按剑出列,独臂在晨光里格外醒目,他将半张染血的账册往案上一拍,“李御史临刑前用血写的‘赵珏贪饷’,总作数吧?北境老兵都记得,成化元年冬天,将士们穿着单衣打仗,而赵珏的府里却堆着二十车棉衣 —— 这账,王大人要不要算算?”
殿内的气氛骤然紧张。王显的门生们纷纷出列附和,说 “旧案宜静不宜动”;而周延的部将们则按着刀柄,怒目而视,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都住口。”
黄纱帘后忽然传来苏凝的声音,不高,却像盆骤降的冷水,瞬间浇熄了殿内的火气。百官齐刷刷地看向那道半透明的纱帘,只见帘后的身影微微前倾,声音透过织物的缝隙传来,带着温润的质感:“王大人说律法不可朝令夕改,没错;刘御史说证据不可埋没,也没错。可你们都忘了,律法的根本是‘公正’,不是‘不变’。”
她顿了顿,指尖似在案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先帝常说‘法者,治之端也;君子者,法之原也’。君子执法,当如明镜,照得出当年的冤屈,也容得下今日的纠错。若为了‘不变’而让冤者沉雪,那这律法,留着还有何用?”
王显的额头渗出冷汗,膝盖微微发颤:“太后娘娘,臣…… 臣并非此意,只是怕…… 怕牵连过广,动摇国本。”
“牵连?” 苏凝的声音陡然转冷,“赵珏党羽私吞军饷时,怎么不怕牵连边关将士的性命?构陷忠良时,怎么不怕牵连百姓的信任?如今要为冤者平反,倒说起‘牵连’了?” 她的声音透过纱帘,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哀家倒觉得,藏着掖着才会动摇国本 —— 百姓看见朝廷连陈年冤案都敢纠正,才会信朝廷‘敢认错,能改错’,这才是真正的国本!”
周延按剑上前一步,甲胄发出 “哐当” 巨响:“太后说得是!北境将士闻知要为李御史平反,昨夜已联名递了血书,说‘若朝廷为忠臣做主,我等愿战死沙场’!这才是军心!”
“臣附议!” 林文昭出列,捧着江南的民情簿,簿子上贴着百姓画的 “伸冤图”,一个戴着枷锁的人影对着太阳下跪,“苏州百姓说,当年赵珏强占的良田,现在种的麦子都比别处矮三分,因为‘地里埋着冤屈’。若不平反,这地永远长不出好庄稼!”
张廷玉捻着胡须,目光落在案上的《国史》上:“老臣查过记载,景泰七年大旱,开仓放粮的王县令被冤杀后,当地三年无雨,百姓说是‘天怒’。直到去年新帝登基,才降下甘霖 —— 可见民心即天意,天意不可违。”
殿内的风向渐渐转变。原本沉默的官员们纷纷附和,连王显的门生都有几个低下头,不敢再言语。王显的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忽然瘫软在地,嘴里喃喃道:“我…… 我认罪…… 赵青案是我屈打成招,李御史的账册是我亲手烧的……”
赵晏坐在龙椅上,看着王显从狡辩到崩溃,忽然明白母亲为何要在今日议平反 —— 不是要逼谁认罪,是要让所有人看见 “公道自在人心”。他起身离座,走到丹陛中央,目光扫过殿内的百官:“朕意已决 —— 成立平反专案组,由李默言牵头,刘芳掌查证,周延掌缉拿,三个月内查明所有旧案!”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凡参与构陷者,无论官阶高低,一概严惩!凡被冤杀者,追封名誉,厚葬归乡!凡被流放者,派车接回,赐田安家!凡子孙受牵连者,免除罪籍,入仕不受限!”
“陛下圣明!” 百官齐声叩首,山呼万岁的声音震得檐角的积雪簌簌落下,像在为这场迟到的正义鼓掌。
黄纱帘后的苏凝轻轻舒了口气,指尖抚过案上的兰草。叶片上的雪水顺着叶脉滑落,滴在青瓷盆里,发出清脆的响,像在抚慰那些被辜负的岁月。她想起赵青当年编的柳枝兔子,想起李御史临刑前的呼喊,想起那些在流放路上死去的人 —— 他们没能等到这一天,但他们的冤屈,终于要在阳光下消散了。
退朝时,雪已经停了。赵晏跟着苏凝走在回廊上,看见宫人们正在清扫积雪,露出的金砖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少年帝王忽然笑道:“娘,您看,雪化了,路就干净了。”
苏凝点头,望着远处的角楼,那里的炊烟正袅袅升起:“是啊,雪化了,路就好走了。这平反的路,虽迟了些,但终究是开始走了。”
廊下的梅花开得正艳,花瓣上的雪水折射出七彩的光,像无数双被擦亮的眼睛,在看着这永熙朝的冬天 —— 一个注定要洗尽铅华,重归清明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