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的梆子声撞碎夜色时,西华门的血迹终于被雪掩盖。周猛的亲兵用热水冲刷青石板,融化的雪水混着暗红的血,顺着排水沟蜿蜒而下,在护城河的冰面上凿出星星点点的红洞,像极了暗卫们未闭的眼。
苏凝站在角楼上,后背的伤被寒风扯得生疼,却抵不过心口的沉。她望着远处太和殿的轮廓,那里的烛火亮了一夜,赵晏应该还守在龙椅旁 —— 少年坚持要亲自看着清理战场,说 “要记住每一张牺牲的脸”。周猛劝了三次,被他一句 “将来我要告诉子孙,这江山是怎么来的” 堵了回去。
“娘娘,该换药了。” 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初愈的沙哑。她的左臂还吊在胸前,用白布缠着,是昨夜太医刚接好的骨头,走路时左肩微微倾斜,却依旧挺直如松。
苏凝转过身,看着她空荡荡的右袖 —— 为了救先帝牌位,兰的右手没能保住。她伸手想碰那截缠着白布的手腕,却被兰轻轻避开。
“不碍事的。” 兰笑了,露出左边的虎牙,“左手也能射箭,还能替娘娘研墨。” 她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刚烤好的栗子,还带着余温,“御膳房的小厨房做的,您尝尝。”
栗子是苏凝最爱吃的。当年在江南,赵瑞总在雪夜剥给她吃,说 “栗子暖,能捂热你的手”。如今物是人非,掌心的温度却依旧熟悉。
“周猛说,安亲王的供词招了。” 苏凝剥着栗子,声音轻得像雪落,“他勾结北狄,许了云州三城,换他们借兵五万。若不是老七在密道里烧了粮草,此刻北狄的骑兵怕是已经到永定河了。”
兰的手顿了顿,剥栗子的指甲深深掐进果肉。老七是她带出来的兵,入营时才十四岁,总缠着她要江南的话本。昨夜他冲出去引开亲卫前,还塞给她半块没吃完的麦芽糖,说 “等平了叛,想吃娘娘做的桂花糕”。
“供词里还说,李虎的妻儿被安亲王扣在府里,他是被逼的。” 苏凝将剥好的栗子递过去,果肉在晨光里泛着浅黄的光,“可被逼,就能拿刀砍向陛下吗?”
兰没接栗子,只是望着太和殿的方向:“他不该忘了,谁给了他从泥腿子当禁军统领的机会。” 她的声音忽然沉下来,“娘娘,影组在李虎府里搜出这个。”
她递过来个青布包,里面是件洗得发白的旧袄,袖口磨出了毛边,里衬缝着块羊皮 —— 上面用炭笔写着 “妻翠儿,子狗剩,住通州李家村”。墨迹晕开又被晒干,反复多次,看得出是被摩挲了无数遍。
苏凝的指尖触到粗糙的羊皮,忽然想起李虎刚入禁军时的样子。那时他还是个小兵,在御花园当值,见她赏花时落了发簪,红着脸捡起来,手都在抖。她记得他说 “家里有婆娘,跟娘娘一样喜欢花”。
“把他的妻儿接进皇城吧。” 苏凝将青布包折好,递给兰,“别亏待,也别让她们知道李虎是怎么死的。”
兰应声接过,转身时却被苏凝拉住手腕。她的掌心缠着药布,温热的血透过布层渗出来,染红了兰的白布。
“你的手……” 苏凝的声音发颤。
“会好的。” 兰反手握紧她的手,缠着布的手腕用力,“娘娘不是说,等皇城安稳了,要带属下回江南看玉兰花吗?左手也能摘花。”
苏凝望着她眼里的光,忽然笑了。是了,玉兰花总会开的,就像这皇城的天,总会亮。
卯时三刻,太和殿的钟声终于敲响。不是厮杀时的急促,而是带着晨露的清越,一声声荡过宫墙,落在每个幸存者的心上。
赵晏站在丹陛上,看着御林军们抬走最后一具尸体。龙椅上的血迹已被擦拭干净,却留下深褐色的印记,像幅永远褪不去的画。周猛将玉玺捧上来,黄金镶嵌的裂缝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映得少年的脸忽明忽暗。
“陛下,该登基了。” 周猛的声音带着沙哑,他的左臂还绑着夹板,是昨夜护驾时被砍的。
赵晏没有接玉玺,只是走到那些抬尸体的御林军面前。他们大多是十六七岁的少年,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稚气,甲胄上的血已经发黑,却依旧挺直着背。
“你们叫什么名字?” 赵晏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最前面的少年愣了愣,结结巴巴道:“回陛下,小的…… 小的叫狗剩。”
周围响起低低的笑,却没人觉得不敬。赵晏也笑了,像雪后初晴的太阳:“好名字,好养活。” 他转向周猛,“记下来,所有参与平叛的士兵,不论官职,都要刻碑,名字要大,要让后世子孙都认得。”
周猛躬身领命,眼眶忽然有些发热。他跟着赵瑞打了半辈子仗,见过太多帝王,却从未见过哪个像眼前的少年,把小兵的名字看得比玉玺还重。
钟声再次响起时,赵晏终于接过玉玺。黄金镶嵌的裂缝硌在掌心,像道滚烫的伤疤,提醒着他昨夜的血战,提醒着那些永远留在丹陛上的人。
“起驾,回坤宁宫。” 赵晏转身,素白的龙袍下摆扫过青石板,带起的风里,有雪的清,也有血的腥。
苏凝在角楼上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对兰道:“你看,他长大了。”
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晨光里,少年的脊背挺得笔直,像株迎着风雪的青松。她用力点头:“是,长大了。”
雪不知何时停了,云层裂开道缝,金色的阳光泼洒下来,将皇城的琉璃瓦染成一片璀璨。太和殿的铜鹤香炉里,新燃的檀香袅袅升起,与未散的硝烟混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安宁。
影组的人在清理暗卫的尸体,他们将兰的软剑、老七的毒镖、风组组长的铁矛,都一一放进棺椁 —— 这是暗卫的规矩,死也要带着趁手的兵器。一个小影卫跪在影七的棺前,将半块麦芽糖放进他手里,哽咽着说 “队长,你的糖,甜着呢”。
苏凝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赵瑞在江南的画舫上对她说:“江山是铁打的,人心是肉长的。守住人心,比守住江山更重要。”
那时她不懂,直到此刻看着赵晏弯腰扶起那个叫狗剩的小兵,看着兰用左手笨拙地为她拢紧披风,看着晨光里那些忙碌的身影,才明白 “人心” 二字,有多沉,又有多暖。
“走吧。” 苏凝转身下楼,兰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们的脚印留在雪地上,一个深,一个浅,却始终朝着同一个方向。
坤宁宫的暖阁里,赵晏已经等在那里,手里捧着那方裂了缝的玉玺。见苏凝进来,他连忙起身,将玉玺递过去:“母后,您收着。”
“这是你的了。” 苏凝没有接,只是看着他,“从今天起,你要自己拿主意了。”
赵晏的指尖在玉玺的裂缝上轻轻划过,忽然抬头道:“儿臣想追封所有牺牲的暗卫和御林军,兰统领为镇国将军,老七为忠勇侯……”
“准了。” 苏凝笑着点头,“还要下旨,减免云州三年赋税,那里的百姓,被安亲王折腾得够苦了。”
“儿臣也是这么想的。” 赵晏的眼睛亮了亮,像找到了同伴的孩子。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也落在那方玉玺上。黄金镶嵌的裂缝在光里闪着,不再是丑陋的伤疤,倒像道勋章,记录着昨夜的血与火,也映照着今日的光与暖。
皇城的破晓,终究是来了。
兰站在暖阁外,听着里面的对话,忽然露出了笑。她用左手从怀里掏出个锦囊,里面是苏凝昨夜亲手缝的平安符,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任何珍宝都珍贵。
风穿过回廊,带来御花园的梅香,清冽而温暖。兰知道,那些逝去的人没有走远,他们化作了皇城的砖,宫墙的瓦,化作了晨光里的风,永远守着这片他们用命护下来的江山。
而活着的人,会带着他们的份,好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