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的窗棂积着层薄灰,柳若微坐在铜镜前,用银簪一点点挑开发髻。珠翠坠子落在描金妆奁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谁在数着她剩下的时辰。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喏 ——“奉旨:废柳氏若微为庶人,打入冷宫,永世不得出”,声音撞在空荡荡的殿宇里,惊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娘娘……” 晚晴捧着件素色布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换件衣服吧,去冷宫的路远,别冻着。”
柳若微没接,只是看着镜中的自己。凤钗的金影在鬓边摇晃,胭脂还没褪尽,唇上的点绛唇被牙齿咬出几道白痕,倒比往日多了几分凄厉。她忽然抓起妆奁里的玉梳,狠狠砸向铜镜,镜面 “哗啦” 裂成蛛网,她的脸在碎片里碎成无数块,每一块都在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庶人?” 她捡起块镜片,锋利的边缘划破指尖,血珠滴在镜面上,像朵绽开的红梅,“我柳若微是皇上亲封的贵妃,是忠勇侯府的大小姐,凭什么做庶人?!”
晚晴扑过来夺下镜片,掌心被割出道血口:“娘娘!别说了!让外面的人听见,又要定罪了!”
“定罪?” 柳若微甩开她的手,赤金点翠步摇从发间滑落,滚到门槛边,被她一脚踩碎,“我父亲是忠臣!是被苏凝陷害的!我绑架七皇子是为了救父亲!他们凭什么定我的罪?!”
她忽然想起三天前,父亲托人从大牢里带信,说 “若事不成,保自己性命”。那时她还嗤之以鼻,觉得父亲老了,没了当年的血性,此刻才懂,那不是怯懦,是父亲最后的牵挂。可她偏要争,偏要搏,结果把整个柳家都拖进了深渊。
“晚晴,” 柳若微的声音忽然软了,带着哭腔,“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晚晴抱着她的腿,眼泪打湿了她的裙摆:“娘娘没错!是这宫里的人太狠!是皇上忘了旧情!”
可柳若微知道,她错了。错在把父亲的忠勇当成野心的资本,错在把皇上的恩宠当成放肆的筹码,错在以为权力能换来一切,却不知权力是最烈的酒,喝多了,会烧得连骨头都不剩。
殿外的太监不耐烦地催促:“柳庶人!快点!皇上的旨意,耽误不得!”
柳若微深吸一口气,接过晚晴手里的布衣换上。素色的粗布蹭着皮肤,刺得她生疼,比当年刚入宫时穿的粗布裙还磨人。她最后看了眼镜中的残妆,用袖口狠狠擦掉胭脂,露出苍白如纸的脸 —— 从今天起,再没有柳妃,只有冷宫里的庶人柳氏。
走出景仁宫时,阳光刺眼。押送的小太监推着她往前走,尖声道:“快走!冷宫的门可不好进!”
宫道上的宫人纷纷避之不及,连扫落叶的老嬷嬷都低下头,假装没看见。柳若微望着凤仪宫的方向,那里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光,苏凝大概正坐在暖阁里喝茶,看着她的笑话。她忽然想冲过去,撕碎苏凝那张伪善的脸,可双腿像灌了铅,一步都挪不动。
路过御花园的海棠树时,她猛地停下。去年今日,她在这里给皇上剥荔枝,皇上笑着说 “若微的手真巧”,花瓣落在他的龙袍上,她偷偷捡起来,夹在《女诫》里,以为那是永远的温存。如今海棠叶落了满地,像铺了层碎金,却再也等不到那个剥荔枝的人。
“看什么看?!” 小太监推了她一把,“冷宫的老虔婆可凶得很,去晚了,有你好受的!”
柳若微踉跄着往前走,鞋跟踩在落叶上,发出 “咔嚓” 的响。她想起父亲教她骑马时说 “别怕摔,摔了才能学会掌控缰绳”,可这深宫的缰绳,她终究没掌控好,摔得粉身碎骨。
冷宫的宫门在眼前越来越近,朱漆剥落,露出里面的朽木,像张豁开的嘴,等着吞噬一切。守门的老嬷嬷拄着拐杖,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嘴角撇出个冷笑:“又来个娇贵人儿,可惜啊,进了这门,再娇贵也得成豆腐渣。”
柳若微没说话,只是抬头望着冷宫的匾额,上面的 “冷宫” 二字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绝望。她忽然想起刚入宫时,母亲给她的平安符,说 “在宫里,平安比什么都重要”。那时她嫌母亲啰嗦,把平安符扔在箱底,如今才懂,平安是这宫里最奢侈的东西。
“进去吧。” 老嬷嬷推开沉重的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东厢房,自己收拾。”
柳若微迈过门槛,身后的门 “哐当” 关上,落了锁。她站在院子里,看着满院的荒草,看着蛛网密布的窗棂,忽然觉得天旋地转。晚晴被拦在门外,哭喊着 “娘娘保重”,声音越来越远,最后被风吹散。
东厢房的炕上铺着层薄草,墙角堆着发霉的被褥,唯一的家具是张缺腿的木桌,上面放着个豁口的粗瓷碗。柳若微坐在炕沿上,指尖摸着冰冷的炕面,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她想起自己曾在尚宫局说 “这宫里的规矩,我定”;想起在慈宁宫对太后说 “苏凝算什么东西”;想起在养心殿对皇上说 “我只要您的真心”…… 那些豪言壮语,如今听来,都像个天大的笑话。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照在地上的草屑上,泛着金闪闪的光。柳若微蜷缩在炕上,像只受伤的猫,终于明白,这宫里的荣华富贵,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她拼尽全力去抓,最终只抓到一把碎玻璃,扎得满手是血。
冷宫的夜来得早,风声在廊下呜咽,像无数冤魂的哭泣。柳若微裹紧发霉的被褥,听着远处传来的更声,忽然无比想念景仁宫的暖炉,想念父亲做的桂花糕,想念那个还没懂事的弟弟 —— 可那些都回不去了。
残妆落尽,繁华成空。这场由野心铺就的路,终究走到了尽头,而冷宫的寒夜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守着破碎的回忆,慢慢熬成一碗无人问津的残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