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风带着哨音,刮得窗棂“咯吱”作响,像是随时会散架。苏凝攥着那支银簪的手心沁出冷汗,簪头缺损的珍珠座硌得掌心生疼,倒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张秀女缩在床角,被子裹得像个粽子,牙齿打颤的声音在死寂的屋里格外清晰,像是谁在暗处嚼着碎冰。
“别抖了。”苏凝压低声音,将银簪塞进枕套夹层,那里藏着她从母亲遗物里拆出的半块碎银——是她在这宫里唯一的念想,也是最后的退路。“再抖,不等别人动手,我们先被自己吓破胆了。”
张秀女的哭声戛然而止,只余压抑的抽泣:“可……可湖里的东西……还有王德福那眼神……我总觉得有双眼睛盯着我们,躲都躲不开。”
她指的是傍晚御花园湖边的事。草席裹着的尸身漂在冰裂的湖面,青布角上绣的并蒂莲被水泡得发胀,像只张开的鬼爪。王德福那番问话,明着是探李秀女的遗言,实则是在掂量她们知道多少,值不值得留着。
苏凝走到窗边,借着月光往院墙上看。墙根的积雪有被踩踏的痕迹,浅得像猫爪印,却在窗下汇成一个模糊的鞋尖印——是宫里杂役穿的方头布鞋,鞋帮沾着的泥里混着碎煤渣,只能是从浣衣局那边过来的。
“刘嬷嬷的人来过。”苏凝指尖划过窗台上的冰碴,寒意顺着指尖爬上来,“她在看我们是不是真的吓破了胆。”
张秀女猛地抬头:“你是说……她故意让王德福来试探我们?”
“不是故意,是顺水推舟。”苏凝转身坐在床沿,目光落在墙角的炭盆上。灰烬里还能看出昨夜烧密令的痕迹,那些没烧透的纸角被她用脚碾成了粉,混在炭渣里,可心里的惊惧却像野草,烧了又长。“皇后要借我们的手遮丑,贤妃想从我们嘴里掏东西,淑妃夹在中间,最需要的就是‘知趣’的棋子。”
她想起三年前父亲被押赴刑场那天,也是这样的雪夜。母亲将这方藏碎银的枕套塞进她怀里,说:“宫里的路,走一步要看三步,实在没路了,就找棵能遮雨的树。”那时她不懂,如今才明白,这宫里的“树”从来不是凭空出现的,得自己凑上去,还得让树觉得你有用。
“可刘嬷嬷是淑妃的心腹啊。”张秀女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刚从皇后和贤妃的漩涡里爬出来,又要往淑妃的网里钻?这不是……这不是刚出狼窝又入虎口吗?”
“狼窝也好,虎口也罢,至少能喘口气。”苏凝从枕套里摸出银簪,铜芯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你以为躲着就有用?今天湖里漂着李秀女的包裹,明天就可能漂着我们的。与其等着被人扔下去,不如主动找条船。”
她记得刘嬷嬷嘴角的淤青,记得她给的那碗掺了杏仁粉的汤药,更记得库房铁柜上刻着的淑妃印章——那不是普通的私库,是淑妃囤积势力的暗仓。能在皇后与贤妃的夹缝里攒下这么多私产,淑妃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温婉,这样的人,或许才是最能容下她们的“树”。
窗外传来巡夜禁军的甲叶声,由远及近。苏凝迅速将银簪藏回枕套,压低声音:“明早卯时,我们去给刘嬷嬷请安。”
张秀女的脸瞬间白了:“去了说什么?就说我们想投靠她?她要是不信怎么办?要是把我们当成皇后的眼线……”
“她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她看到我们的‘价值’。”苏凝打断她,指尖在床板上轻轻叩着,“李秀女的银簪,就是我们的投名状。”
她算准了刘嬷嬷一定认识这银簪。李秀女包裹里的玉佩刻着“李”字,刘嬷嬷袖口露出的玉佩也是同样的质地,她们分明是一伙的。李秀女死得蹊跷,刘嬷嬷不可能不查,而她们手里的银簪,就是递话的由头,是让刘嬷嬷觉得“可以一用”的凭证。
炭盆里的火星“噼啪”爆了一声,映着苏凝眼底的光。她知道这步棋有多险——一旦刘嬷嬷觉得她们是累赘,或是怀疑她们别有用心,她们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可比起坐以待毙,她宁愿赌一次。
天快亮时,苏凝迷迷糊糊睡了片刻,梦里又回到了那个焚密令的夜晚。火光里,李秀女的脸忽明忽暗,嘴里反复念叨着“勿留活口”,而她身后站着三个人影,一个穿凤袍,一个戴凤钗,一个持佛珠,都看不清脸,却都朝着她冷笑。
“姐姐!姐姐!”张秀女的惊呼将她拽回现实。窗外已经泛白,晨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张铺开的网。
苏凝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起身整理衣襟。她特意选了件最旧的灰布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却故意在鬓角留了缕乱发,显得既恭敬又带着几分惊魂未定的脆弱——这是宫里最安全的模样,既不会引人注意,又能让人放下戒心。
“把这个带上。”她将青布包递给张秀女,里面裹着那支银簪,“记住,见了刘嬷嬷,少说话,看我的眼色行事。”
张秀女接过布包,指尖抖得厉害,却还是用力点了点头。她知道,从踏出这扇门开始,她们的命运就和淑妃、和刘嬷嬷,和这深宫里盘根错节的势力,紧紧绑在了一起。
推开房门的瞬间,寒风卷着雪沫子扑在脸上,苏凝却觉得心里异常平静。她抬头望向刘嬷嬷住的方向,那间屋子的烟囱已经冒烟了,袅袅的青烟在晨光里扶摇直上,像一条看不见的线,一头系着她们的性命,一头系着深不见底的宫闱。
她深吸一口气,拉着张秀女的手,一步步走了出去。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声,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疼,却不能停。
这宫里的路,从来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