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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棚里气氛沉闷,那盘“雪山飞狐”如同烧红的炭块,横在矮桌中央,烫得没人敢碰。颜氏枯树皮般的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盘子,仿佛要用目光将那“毒物”焚成灰烬。她枯瘦的手指烦躁地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倒了?白花花的上好白糖,还有那几个没烂透的“狼桃”,都是钱啊!

灶房后头的猪圈边上,颜氏端着那盘无人问津、红白分明的“雪山飞狐”,如同捧着一盆烧红的炭火。她枯树皮般的脸上肌肉紧绷,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盘子里那几块鲜亮得刺眼的红。这劳什子“狼桃”,老将军说熟透的没毒,可万一呢?万一老将军记岔了呢?万一这丫头片子运气好,没赶上那口有毒的呢?

她手指带着一股子狠劲儿,手腕一抖,将整盘番茄狠狠甩进了猪食槽里!

“吃!吃不死你这夯货!”

颜氏的声音带着点赌气的意味,眼睛却一眨不眨,死死盯住槽边正哼唧着拱食的小花猪。

那小猪崽子被这从天而降的“红果子”吓了一跳,小短腿往后蹦跶了一下,湿漉漉的黑鼻子警惕地嗅了嗅。白糖的甜香和番茄特有的清冽气息很快征服了它。它试探着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拱了拱,随即欢快地“嗷呜”一口叼住,甩着小尾巴,将那块红艳艳的果子连同晶莹的糖霜拱得稀烂,嚼得汁水四溅,吧唧吧唧,吃得那叫一个香甜。末了,还意犹未尽地把长长的猪嘴伸进槽底,仔仔细细舔了一遍沾着汁水和糖粒的木头,这才心满意足地抬起头,哼哼唧唧地对着栅栏外的颜氏拱鼻子,乌溜溜的小眼睛里分明写着:还有吗?

颜氏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看着那活蹦乱跳、半点中毒迹象都没有的小花猪,再看看篮子里那些表皮发皱、长了霉斑、甚至渗出汁水彻底烂掉的番茄“残部”,心尖尖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一股巨大的肉疼猛地涌了上来!

“败家玩意儿!早知道……”

她恨恨地嘟囔了一句,猛地弯下腰,抄起脚边的厚背菜刀。刀光一闪,带着一股子泄愤的狠劲儿,对着篮子里那些烂番茄就下了手!锋利的刀刃刮过溃烂发黑的果肉,发出“嗤嗤”的轻响,留下一个个坑洼不平、勉强还能看出点红色的“残兵败将”。

“阿奶……您削它干嘛呀?喂猪都嫌磕碜了……”

舒玉不知何时又溜了过来,蹲在猪圈边,小脸皱成一团,看着颜氏咬牙切齿地削着那些烂果子,心疼得直抽抽。这可都是她的“金山”啊!虽然烂了,削一削……削一削没准还能吃呢?

“闭嘴!小败家精!”

颜氏头也不抬,没好气地骂了一句,手下动作更快更狠,

“喂猪磕碜?总比烂在地里强!猪吃了长膘,那也是肉!”

她把削得七零八落、勉强算干净的番茄块一股脑倒进旁边的猪食桶里,又舀了两瓢煮好的猪食搅和进去,动作粗鲁地提起桶,“哗啦”一声全倒进了猪食槽。

小花猪立刻扑上去,欢快地埋头苦干,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颜氏直起酸痛的腰,长长吁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围裙上蹭了蹭,浑浊的目光扫过那空了大半的藤篮,又掠过猪圈里吃得正香的小花猪,最后落在远处堂屋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

堂屋里的气氛却截然不同。陈老将军的胃口显然被那盘“雪山飞狐”彻底打开了。他筷子使得飞快,鲜红的番茄块裹着晶莹的糖粒,一块接一块送入口中,咀嚼得津津有味,汁水染红了胡须也毫不在意。那盘分量不小的“雪山飞狐”,竟被他一人吃了个底朝天!末了,他还意犹未尽地端起粗陶碗,将盘底残留的、混合着番茄汁液的甜汤也一饮而尽,发出满足的叹息:

“舒坦!酸甜解腻,好东西!”

李县令和王县丞看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杨老爹则只是沉默地陪着,浑浊的眼底看不出波澜。

酒足饭饱,粗陶碗盘撤下,换上了新沏的粗茶。李县令端着茶碗,轻轻吹着漂浮的粗大茶叶,看似随意地开口:

“杨叔父,此次静岚县能守住,城中军民一心,上下用命,功不可没。那位……对守城诸事甚为满意,尤其对陈老将军坐镇指挥,更是褒奖有加。”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在下任期将满,此番守城有功,吏部考评已定,不日就将调离了。”

“哦?恭喜李大人高升。”

杨老爹声音嘶哑平静,听不出多少情绪。

“高升?”

陈老将军花白的眉毛一挑,放下茶碗,鼻子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冷哼,布满皱纹的脸上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他似乎想说什么,但瞥了一眼旁边的王县丞和杨老爹,终究只是端起茶碗又呷了一口,将那些未尽的言语咽了回去。他放下茶碗,目光转向李县令和王县丞,语气变得语重心长:

“为官一任,无论大小,首重‘担当’二字。在其位,谋其政,护一方水土,安一方黎民。是非功过,百姓心中自有杆秤,青史之上也未必全然湮没。切莫……只盯着那顶上的乌纱。”

这话像是勉励,又像是告诫。李县令和王县丞连忙起身,肃然拱手:

“老将军教诲,下官铭记于心。”

后院灶棚下,气氛却随着小花的安然无恙和堂屋隐约传来的说笑声,渐渐活络起来。蒸笼里的包子香气混合着新沏的茶香弥漫开。

周婆子带着凤儿,将几大笼刚出锅、喧腾雪白的大肉包和几桶浓稠的杂粮粥抬到院门口,分发给那些守在外面的衙役们。连看守囚车的那两个衙役也没落下,热腾腾的包子和粥水递过去时,两人脸上都露出了感激的笑容。

元娘、刘秀芝、凤儿和周婆子挤在炕沿边,手里都拿着针线活计。炕桌上放着针线笸箩,各色碎布、线团堆着。窗纸透进来的阳光暖融融的,映着几张带着喜气的脸庞。

“娘,那宅子……听说有五进带跨院呢!前头还有个大影壁!”

刘秀芝眼睛亮晶晶的,声音里充满了向往,“咱家这点人住进去,怕是连个角都填不满!”

“填不满正好!”

颜氏手里飞快地纳着鞋底,脸上也难得地漾开一丝笑意,眼里闪烁着精打细算的光芒。

“眼瞅着咱家人口一天比一天多了。”

“可不嘛!”

刘秀芝手里飞针走线,正给杨大川缝补一件磨破了肩头的褂子,圆脸上满是兴奋的红光,声音都拔高了几分,

“我听大江说,比咱家这破院子大十倍都不止!青砖到顶!楠木大梁!乖乖!那得多气派!那单子上写的,光楠木雕花大床就好几张!等搬回去,咱也睡睡那富贵人睡的床是啥滋味!”

元娘抿着嘴笑,手里绣着一方帕子,细声细气地接话:“阿娘,我瞧着那宅子荒了这些年,怕是要大修呢。屋顶肯定漏,墙皮也掉得厉害。”

“那可不怕,我阿爹懂点泥瓦活,到时候让他带着人,咱们一起拾掇,总能收拾出来!”

凤儿忍不住插了一句。

“修!必须大修!”

刘秀芝豪气地一挥手,

“这可是咱老杨家的根!花多少银子都值当!等开了春,地里活计不忙了,就让大川和大哥去窑上,跟钱师父好好学学烧瓦的手艺!咱自己烧瓦片!省点是点!”

“对!自己烧!”

元娘也被这气氛感染,脸上泛起温柔的光,

“后院我看单子上说还有个小花园?到时候收拾出来,给毛毛和二毛种点花花草草,再扎个秋千……”

“对对!前院种花,后院种菜!再搭个葡萄架子!”

刘秀芝也兴奋地插嘴。

“还有那灶房!那么大宅子,灶房肯定也大!得盘两个大灶才够用!”周婆子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憧憬。

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简陋的耳房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欢声笑语。那些沉重的过往、祠堂里的龌龊,仿佛都被这温暖的阳光和关于“家”的畅想暂时驱散了。

几十里外的邻县,那座光鲜的朱漆大门前,孙氏如同一滩烂泥瘫坐在冰冷刺骨的石阶上。女儿的决绝关门声,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心口反复切割。一边是锁在囚车里形容枯槁、不知还能撑多久的老头子,一边是彻底断绝关系、视她如瘟疫的女儿……

“兰姐儿……我的兰姐儿啊……”

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无声的悲鸣,浑浊的泪水混着鼻涕糊了满脸。她想再拍门,想告诉女儿她有多难,可那扇紧闭的门如同天堑,隔绝了她所有的念想。

就在她万念俱灰,眼前阵阵发黑时,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再次“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细缝。

孙氏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

一只苍白的手从门缝里伸出来,看也不看,将一个巴掌大小、沉甸甸的雕花小木匣子,“哐当”一声,狠狠摔在孙氏脚边的石阶上!

“拿着!快走吧!”

门内传来杨兰冰冷刺骨的声音,

“从此以后,我没你这个娘!你也只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再敢来纠缠,我就去报官,告你们偷盗赃物,连累夫家!”

话音未落,“哐当!”大门再次被狠狠关上,落栓的声音比上次更加决绝!震得孙氏浑身一哆嗦。

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希望,彻底被这冰水浇灭。孙氏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抖抖索索地爬过去,伸出枯树枝般颤抖的手,死死抓住那个冰凉的小匣子,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一边是血脉相连却视她如仇寇的女儿,一边是半辈子相依为命如今身陷囹圄的丈夫……巨大的撕扯感让她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却哭不出一个完整的调子。最终,对丈夫的担忧压倒了被女儿抛弃的绝望。她哆嗦着,用尽全身力气撑起瘫软的身体,把小匣子紧紧揣进怀里,一步一踉跄,如同风中的残烛,朝着杨家岭的方向,嚎啕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去。

杨家小院里欢声笑语不断,杨家岭整个村子却如同炸开了锅的蚂蚁窝。

“听说了吗?杨承宗那几个老东西被官府锁了!押在囚车里游街呢!”

“天爷!杨家那宅子真赎回来了?连带着当年被卷走的东西都要一件件还回去?”

“可不是嘛!县太爷亲自坐镇祠堂,王县丞拿着单子在清点呢!听说一件对不上就要抓人下大狱!”

“坏了坏了!当年……当年麦收后祠堂分东西,我……我好像也顺手拿了个旧铜盆……”

“快快!他三婶子!我记得你家那口腌菜的大缸,好像就是那年从杨家老宅后头杂物棚里顺回来的?赶紧给人送回去啊!等着吃牢饭呢?”

“放屁!那是我家祖传的!”

“呸!你家祖上要是有那么大个缸,还用得着给人当佃户?赶紧的!别连累我们!”

恐慌像瘟疫般蔓延。当年趁杨家被撵出来乱成一团时,顺手牵羊、浑水摸鱼的人家不在少数。此刻,有人吓得脸色发白,慌慌张张从家里翻出些锅碗瓢盆、板凳条案,甚至是一块雕花的窗棂板,抱着就往祠堂方向跑。

“他三婶子,等等我!我……我也想起我家好像有个杨家老宅的旧笸箩……”

“哎呦我的娘!快回去翻翻!可别让官差找上门!”

也有那等头铁的,或是存着侥幸心理的,在家中急得团团转,嘴上还硬着:

“怕什么?都多少年的事了!谁知道那东西是不是他杨家的?凭什么还?我捡的!”

“就是!我就不信他杨怀玉真能记得那么清楚!赖掉算了!”

“赖?你没看见杨承福那老东西被官差锁拿时那熊样?听说他家藏了个银碗在咸菜缸里都被翻出来了!脸都丢尽了!”

“砰!”

隔壁院门被猛地撞开,一个妇人哭嚎着冲出来,对着自家男人又捶又打:

“你个杀千刀的!当年我就说别贪那个破柜子!你非说没人要!现在好了!官差马上要上门了!你是想让我和孩子跟你一起去蹲大牢吗?快给我抬出来!抬出来啊!”

哭嚎声、叫骂声、翻箱倒柜的哐当声、邻里互相打探的窃窃私语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将整个村子搅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比过年杀猪还热闹。恐惧与贪婪在角力,心虚与侥幸在碰撞,小小的杨家岭,从未如此喧嚣混乱过。

日头西斜,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时,形容枯槁、几乎脱了人形的孙氏,终于连滚带爬地扑到了祠堂门口。她一眼就看到了囚车里那个熟悉的身影——杨承宗像一截被抽干了水分的朽木,蜷缩在冰冷的木栅栏里,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对周围的喧闹充耳不闻。

“老头子——!”

孙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扑到囚车边,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栅栏,泪如雨下。

几乎同时,看守的衙役快步跑到杨家禀报:“大人!杨承宗之妻孙氏回来了!东西……东西拿回来了!”

王县丞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冷哼一声:“哼,倒是赶上了!”李县令面无表情,只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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