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攥紧了手里的网兜,手心有点冒汗。深吸了一口这混合着工业气息的冷空气,夹杂着兴奋、紧张,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跟着人流,验了介绍信和通知书,迈步跨进了那扇巨大的铁门。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更加震耳欲聋的轰鸣!巨大的天车吊着通红的钢坯或沉重的部件,在头顶缓慢而惊心动魄地移动,发出“嘎吱嘎吱”的金属摩擦声。各式各样的机床、汽锤、轧机在不同的车间里嘶吼、撞击,奏响一曲野蛮而雄浑的工业交响乐。运输材料的铁轨小车“哐当哐当”地穿梭,工人们或大声吆喝着配合,或埋头专注于手中的活计,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油污和忙碌的痕迹。
热气、噪音、油污、钢铁……一切都在高速运转,充满了原始而磅礴的力量感。这就是老爹战斗了大半辈子的地方?这就是国家工业的脊梁?雷二蛋看得心潮澎湃,血脉偾张,恨不得立刻扎进那最火热的核心车间,成为这宏伟乐章中的一个音符。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他当头一棒。
按照指示牌和路人的指点,他绕开那些轰鸣的主厂房,越走越偏,越走越安静——相对意义上的安静。最终,他在厂区一个靠近围墙的、略显破败的角落里,找到了挂着一块歪歪扭扭木牌子的“后勤处维修组”。
这是一排低矮的旧平房,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房前一片空地上,乱七八糟地堆满了各种东西:报废的手推车只剩下骨架、生锈的台秤缺胳膊少腿、几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油桶、一堆看不出原貌的废旧零件像小山一样堆着,几只麻雀在上面跳来跳去觅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机油、铁锈和尘土混合的味道。
一个穿着油渍麻花工装、头发乱蓬蓬的中年男人,正蹲在一个倒扣着的破木箱前,叼着烟卷,慢条斯理地拆卸着一个同样油污的小型鼓风机,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他动作看着不紧不慢,眼神却有点混浊,透着股混日子的懒散劲儿。
听到脚步声,他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瞥了雷二蛋一眼,目光在那身过于崭新的工装上停留了一下,带着点审视和不易察觉的轻视。
“干嘛的?”他吐出一口烟圈,声音沙哑,带着点鼻音。
“师傅您好,我是新分配来的学徒工,雷二蛋。”雷二蛋赶紧上前一步,掏出分配通知单,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恭敬。
那男人接过通知单,眯着眼扫了一下,随手扔在旁边一个堆满螺丝螺母的铁盘里,嗤笑一声:“哟,还真来个学徒?咱这庙小,都快揭不开锅了,还塞人?”他上下打量着雷二蛋,“中专生?啧,文化人啊,跑我们这修理破烂的地儿,屈才了吧?”
这话带着明显的刺儿。雷二蛋心里一堵,但想起老爹的话,忍住了,脸上挤出笑:“师傅您说笑了,来这就是学习的,您多指教。”
“指教?我可指教不起文化人。”男人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油灰,指了指那堆废旧零件山,“喏,先找点活儿干。把那堆废铁,按材质分分类,铁归铁,铜归铜,铝归铝,有用的螺丝拆下来放那边盒子里。手脚麻利点,别跟绣花似的。”说完,也不管雷二蛋反应,又蹲回去鼓捣他的鼓风机了。
雷二蛋看着那堆锈蚀严重、缠裹着油泥和灰尘的“废铁”,又看看自己崭新干净的工装和手套,心里那点刚刚被工业伟力激起的豪情,瞬间凉了半截。
这就是他的新战场?废品回收站?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戴上手套,走过去。刚一靠近,一股浓重的铁腥味和霉味就冲进鼻子。他拿起一根奇形怪状的铁棍,沉甸甸、冷冰冰,上面的锈痂硌手。
“嘿!那小子!”突然,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点不耐烦。
雷二蛋扭头,看见一个年纪跟他差不多大的青年从平房里走出来,同样一身油污,头发剃得短短的,眼神里带着点倨傲和打量。“说你呢!新来的?别瞎动!那堆东西是老张师傅(指那中年男人)要的,弄乱了他骂人我可不替你扛着!”
雷二蛋动作一顿。
那青年走过来,踢了踢旁边另一个小点的废料堆:“你的活儿在那儿!分完了再把院子里这些破车架子擦擦,全是油泥,看着就碍眼!”语气颐指气使,俨然一副老资格派头。
雷二蛋没吭声,只是默默走到指定的那堆废料前。这堆看起来更破,更杂。他蹲下身,开始徒手在里面翻拣。冰冷、粗糙、油腻的触感透过手套传来。
阳光斜斜地照进这个角落,却驱不散那股破败和边缘感。远处主厂房传来的轰鸣声,在这里变得沉闷而遥远,像另一个世界的背景音。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金属粉尘,在光柱里飞舞。
他拿起一个锈死的轴承,又捡起一个压扁了的铝盒,心里五味杂陈。技术流?老六智慧?在这堆真正的工业垃圾面前,显得有点苍白可笑。
就在这时,平房最里面的那扇门开了,一个年纪约莫五十多岁、面容清癯、沉默寡言的老工人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但相对干净整齐的工装,手里拿着个茶杯,看样子是去打热水。他目光扫过院子,在雷二蛋身上停留了一瞬,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就朝着开水房的方向走了。
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轻视,也没有热情,就像看一件普通的工具。但比起老张的懒散轻视和那青年的倨傲排挤,这一点头,反而让雷二蛋感到一丝奇异的平静。
雷二蛋收回目光,继续埋头对付那堆废铁。他用手指抠,用捡来的小铁棍撬,仔细分辨着金属的颜色和质地。冰凉的铁锈沾满了手套,灰尘扑簌簌地落在他崭新的裤腿上。
分拣了一会儿,他逐渐发现点门道。有的铁件虽然锈得厉害,但形状规整,说不定磨一磨还能当垫片;一小截铜管被埋在底下,虽然弯了,但材质是好的;几个不同规格的螺丝,锈死了,但泡一泡油也许还能用……
他的动作慢慢不再那么僵硬生疏,属于技术宅的那点探究本能,开始不自觉地被激发出来。他甚至拿起一个奇形怪状的报废小齿轮,在手里掂量着,琢磨着它原本是用在什么设备上的,为什么会断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