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完脚,精神似乎也振奋了些。他擦干脚,穿上鞋,目光重新投向图纸和零件,眼神比刚才更添了几分沉静和坚定。他拿起笔,开始在图纸空白处标注自己的理解和计算步骤,字迹工整有力。锉刀声再次响起,却不再那么急躁,带着一种沉稳的节奏。
时间在笔尖和锉刀的细微声响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墨色天空,由浓转淡,东方天际隐隐透出一丝极淡的鱼肚白。炉膛里的火苗不知何时又弱了下去,棚里的温度在下降。雷二蛋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袄,呵出的气在灯光下凝成一小团白雾。
他放下锉刀,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和手腕,发出轻微的咔吧声。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工具棚中间那片小小的空地上。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形的考场。
他抬起手,对着空气,开始模拟:
“领取毛坯…检查图纸…确认基准面…选择工具…”
他虚空抓握,像是拿起一把无形的游标卡尺,对着空气测量。
“尺寸…公差…配合要求…”
他虚空比划着锉削的动作,手腕用力均匀,角度精准,嘴里低声念叨着下锉的力度和方向。
“异形轮廓…注意倒角…避免应力集中…”
他虚空拿起另一个无形的“零件”,尝试着与刚才“加工”好的进行装配。眉头微皱,似乎在感受那无形的配合间隙。
“过紧了…需要再修磨0.01毫米…”
“这里干涉…需要调整装配顺序…”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模拟世界里,动作一丝不苟,神情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昏黄的灯光将他认真模拟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长长的,像一个不知疲倦的皮影戏主角。
东方的鱼肚白终于撕破了沉沉夜幕,将清冷的晨光吝啬地泼洒进97号小院。
工具棚那盏倔强的小灯,在晨曦的映衬下,显得有些黯淡了。
雷二蛋活动着僵硬的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像一台缺油的旧机器。
他放下手里那本被翻得卷了毛边的《电工基础》,吹熄了灯。
棚里弥漫着机油、铁屑和熬夜后特有的浑浊气息。
他推开门帘,一股深秋清晨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却也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困意。
堂屋里,徐兰已经起了,正就着微亮的天光在厨房忙活,锅里传出“滋啦滋啦”煎东西的诱人声响,空气里飘着一股难得的油香。
“妈,您起这么早?”雷二蛋哑着嗓子问。
“今儿不是大日子吗?给你做点好的,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徐兰回头,脸上带着笑,眼下的青影却暴露了她也没睡踏实。她利落地铲起锅里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盛到碗里,“快洗把脸精神精神!一会儿你爹也起了。”
雷二蛋用冰冷的井水狠狠搓了把脸,刺骨的寒意让他彻底清醒。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也跟着提了起来。今天,是轧钢厂招工笔试的日子。
早饭的气氛,比昨晚更添了几分凝重。桌上破例摆着一小碟腌得油亮的咸鸭蛋,一盘刚出锅的、喷香的二合面馒头,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棒子面粥。雷小玲和雷小燕也早早被叫起,安静地坐在桌边。
雷大炮端着粥碗,却没像往常一样呼噜呼噜喝得山响。他低着头,用筷子慢悠悠地搅着碗里的粥,眉头微锁,络腮胡下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像是在思考什么重大的战略部署。空气安静得能听到炉火上水壶“滋滋”的轻响。
终于,他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在安静的堂屋里显得格外突兀,像拉开了某个仪式的序幕。他抬起眼,目光沉甸甸地落在雷二蛋脸上,带着一种老工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二蛋。”
“爹。”雷二蛋放下手里的馒头,坐直了身体。
“今儿,进考场。”雷大炮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地上,“别慌!把心给我揣肚子里!就跟平时在家干活一样!听见没?”
“嗯。”雷二蛋点点头。
“图纸!”雷大炮伸出粗糙的手指,用力点了点桌面,仿佛那桌面就是考卷,“给我看仔细喽!一条线,一个尺寸,一个符号,都别给我漏了!那尺寸公差标多少,就是多少!心里头得跟明镜似的!脑子里得装着游标卡尺!”
“知道,爹。”雷二蛋应道。
“计算题…”雷大炮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费脑子的,别死磕!实在绕不过去…就蒙!” 他大手一挥,带着点破釜沉舟的气势,“拣长的、看着顺眼的蒙!别空着!蒙对了是运气,蒙错了…也不丢人!咱本来就不是那死读书的料!” 这话说得有点底气不足,但眼神里的鼓励是实打实的。
说到最后,雷大炮的音量陡然拔高,像车间里敲响的汽笛:“但是!最重要的!是实操!甭管笔试咋样,实操那关,你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他身体前倾,络腮胡下的眼睛灼灼放光,盯着儿子,“拿出你给老子做夹具、修淋浴、鼓捣煤炉子那股子巧劲儿来!稳!手不能抖!准!眼就是尺!快!别磨磨蹭蹭让考官干等着!让那帮坐办公室的也开开眼,瞧瞧咱97号院雷家的手艺!是不是真材实料!” 他用力一拍桌子,震得碗碟都跳了一下,豪气干云。
这番“雷氏战前动员”,粗犷、直接、甚至有点不讲道理,却像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散了雷二蛋心头的寒意和忐忑。老爹那看似嫌弃实则骄傲的眼神,那恨不得把毕生经验一股脑塞给他的急切,比任何华丽的鼓励都更有力量。
“嗯!爹!您放心!”雷二蛋挺起胸膛,声音也洪亮起来。
雷大炮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个简短有力的鼻音:“嗯!”
徐兰适时地接过了话头,把盛着两个荷包蛋的碗推到雷二蛋面前,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二蛋,东西都带齐了吗?准考证呢?妈给你缝了个小布袋,装好了没?可别丢了!”
雷二蛋赶紧从怀里掏出那个用深蓝卡其布头缝的、针脚细密的小布袋,打开,里面是盖着红章的准考证和一张崭新的、散发着油墨香的考场座位条:“带了,妈!贴身放着呢!丢不了!”
“那就好!”徐兰松了口气,又拿起一个干净的布袋子,“这里头,两个热乎的二合面馒头,夹了咸菜丝!还有两个煮鸡蛋!带着!晌午万一饿了垫补垫补!考场里可没热乎饭吃!” 她絮絮叨叨,像个送儿出征的老母亲,“水壶…要不也带上?妈给你灌了温水…”
“妈,水壶不用了,考场肯定有水。”雷二蛋笑着接过干粮袋,沉甸甸的,是母亲无微不至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