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架被重重地放在地上。
那股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气,混杂着内脏破裂的腥臭,瞬间冲入了洪凌凌的鼻腔。
她下意识地望了过去。
下一秒。
她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担架上躺着的,浑身是血,腹部被划开了一道巨大口子,花花绿绿的肠子和着血水流了一地,眼看就要不活了的人……
正是那个,让她无比厌恶的,吴江!
洪凌凌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就是这个人。
这个平日里欺压同袍,虐杀俘虏,用最污秽的言语调戏自己的恶棍。
现在,他像一条破麻袋一样,躺在自己面前,奄奄一息。
救他?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为什么要救他?
这种人,死了,不是更好吗?
他死了,就再也不会有新兵被他欺负,再也不会有俘虏被他虐杀。
这个世界,会因为他的死亡,干净一分。
这个念头,像一株疯狂生长的毒藤,瞬间缠绕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浑身冰冷。
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道真道长!快!快救人啊!”抬着担架的杂役,发出了焦急的嘶吼。
洪凌凌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她的眼前,闪过的不是吴江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而是他平日里那张充满横肉,带着猥琐和残忍笑容的脸。
她做不到。
她真的做不到。
就在这时。
林羽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她的身后。
她没有说话。
她甚至没有看那个垂死的吴江一眼。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洪凌 凌。
一言不发。
那目光,没有责备,没有催促,只有一种纯粹的,安静的注视。
可就是这种注视,却让洪凌凌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压力。
仿佛她心中所有肮脏、自私的念头,都在师父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医者眼中,没有善人,也没有恶人。只有病人。”
师父昨天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她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是啊。
自己,是一个医者。
是一个修道之人。
自己的职责,是治愈伤痛,延续生命。
至于这生命是善是恶,该由谁来审判?
是天道?是王法?
但绝不该是自己!
如果今天,自己因为一己的好恶,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在面前流逝。
那自己,和那些草菅人命的酷吏,和那个高喊着“圣火净化”的邪教头子,又有什么区别?
自己的道心,将会蒙上永世无法洗刷的尘埃!
一股巨大的羞愧感,瞬间冲垮了她内心的堤防!
洪凌凌猛地咬紧了下唇,直到一丝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她抬起头,那双原本充满挣扎和迷茫的眼睛,瞬间变得清明而又坚定!
“准备烈酒!金针!缝合线!”
她对着身旁已经吓傻了的杂役,发出了一声清喝!
然后,她“噗通”一声,跪在了那滩血污之中,没有丝毫犹豫,伸出双手,开始将那些滑腻的肠子,一点点地,往吴江那巨大的腹腔伤口里,塞了回去!
这血腥而又恐怖的一幕,让周围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林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她知道,这个弟子的道心,在今天,终于跨过了最重要的一道坎。
“先用烈酒清洗创口,防止脓毒攻心。”
“他失血过多,气脉微弱,用金针封住‘神阙’、‘气海’二穴,护住他的心脉。”
林羽的声音,在旁边不疾不徐地响起,像一盏明灯,指引着洪凌凌的每一步。
洪凌凌抛开了所有杂念,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这场与死神的赛跑之中。
清创,复位,缝合……
这是一场远比之前任何一次救治,都更加复杂,更加凶险的手术。
吴江的伤口太大了,内脏损伤严重,失血更是海量。
好几次,他的呼吸都几近于无,全靠林羽用金针刺穴,强行吊住了一口气。
整个伤兵营,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那个娇小的坤道,在那具血肉模糊的身体上,进行着一场堪称神迹的救治。
……
与此同时。
战争的残酷,才刚刚开始展露它最狰狞的一面。
伤兵营,已经彻底变成了人间地狱。
不断有缺胳膊断腿的士兵,被从前线抬下来。
哀嚎声,哭喊声,咒骂声,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将帐篷的顶都掀翻。
祝十六的小脸,惨白如纸。
他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景象。
一个士兵的大腿被齐根砍断,鲜血像喷泉一样涌出,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彻底没了声息。
另一个士兵的半边脸都被削掉了,白森森的牙床和骨头裸露在外,他还在地上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似人声的声响。
浓烈的血腥味,几乎让他窒息。
胃里,翻江倒海。
他几次都忍不住,想要冲出去,将胆汁都吐出来。
但他没有。
他死死地咬着牙,强迫自己去看。
看这片修罗场。
看这些前一刻还活生生的人,下一刻就变成了一滩烂肉。
这就是……战争。
这就是干娘口中,那个“出了问题的世道”,最真实的模样。
他攥紧了拳头。
不能吐。
不能退缩。
如果连看都不敢看,还谈什么去改变它?
他强忍着不适,学着陆双双的样子,开始帮忙打下手。
递送清水,更换血污的布条,按住那些因为剧痛而疯狂挣扎的伤兵。
他的动作,从一开始的笨拙颤抖,渐渐变得麻木而又机械。
他的心,也在这片血与火的炼狱中,被锤炼得,愈发坚硬。
就在他为一个断了腿,正疼得满地打滚的士兵包扎时。
那个士兵或许是疼得糊涂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眼神涣散,嘴里绝望地念叨着:
“完了……全完了……”
“我们中计了……燕王军的骑兵……他们的主力根本不在西边……”
“是陷阱……都是陷阱……”
祝十六的心,猛地一凛!
主力不在西边?
他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
他立刻将这句话,一字不漏地,记在了心里!
他直起身,正要去找干娘。
就在这时。
另一边,刚刚结束了那场惊心动魄手术的洪凌凌,正累得虚脱在地。
她成功了。
她真的,把那个必死的吴江,从鬼门关前,给拉了回来。
虽然他依旧昏迷不醒,但呼吸,已经平稳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是麻药的效果渐渐过去,又或许是求生的意志在支撑。
那个躺在草席上的恶兵吴江,眼皮动了动,竟然悠悠转醒。
他茫然地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守在一旁,脸色苍白,同样筋疲力尽的洪凌凌。
吴江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有震惊,有茫然,有感激,还有一丝……深深的愧疚。
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他用尽全身力气,说出的第一句话,却不是感谢。
而是一句,让洪凌凌浑身冰冷的,惊天动地的情报!
“快……告诉将军……”
他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焦急。
“陷阱……”
“他们的目标……是……”
他剧烈地喘息着,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是粮仓……!”
什么?!
洪凌凌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原来,吴江在战场上被砍翻后,并没有立刻死去。
他躺在尸体堆里装死,恰好听到一名路过的燕王军军官,正在对属下下达命令。
他这才知道,正面战场上那潮水般的攻势,根本就是佯攻!
燕王军真正的精锐,一支数千人的轻骑兵,已经绕过所有人注意的正面和侧翼,直扑庐州军的命脉——后方的粮草大营!
一旦粮仓被烧,大军,将不战自溃!
洪凌凌吓得魂飞魄散!
她连滚带爬地冲到林羽面前,将这个消息,用颤抖的声音,报告给了林羽。
几乎是同一时间。
祝十六也跑了过来,将那个断腿士兵的话,告诉了林羽。
两条截然不同的线索。
一个来自绝望的逃兵。
一个来自被救活的恶棍。
却指向了同一个,无比可怕的真相!
林羽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她瞬间就明白了整个局势的凶险!
“十六!”
她当机立断,指着中军大帐的方向,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
“用你最快的速度,去告诉主将!”
“燕军佯攻,真正的目标,是粮仓!”
……
中军大帐。
此刻,却是酒气熏天,一片欢声笑语。
主将正满脸红光,得意忘形地举着酒杯。
就在刚才,前线的战报传来,他们刚刚打退了燕王军的第三次“猛烈”进攻,取得了开战以来的第一场“大胜”!
“哈哈哈!什么狗屁燕王军!不过如此!”主将醉醺醺地大笑着,“传我将令!今晚犒赏三军!吃肉!喝酒!”
就在他准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时。
祝十六像一阵风一样冲进了大帐。
“将军!大事不好!”
主将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不悦地皱起眉头,看着这个打扰了他雅兴的小道童。
“燕王军是佯攻!他们的目标是我们的粮仓!”祝十六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句足以决定数万人生死的情报,嘶吼了出来!
大帐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主将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了更加响亮的,充满了轻蔑的狂笑。
“哈哈哈!黄口小儿,妖言惑众!”
他醉眼惺忪地指着祝十六,对着满帐的将领说道:“你们听听!一个不知道从哪听来胡言乱语的小屁孩,还有一个贪生怕死的逃兵!竟然敢来动摇我军军心!”
“本将刚刚大胜!军心正盛!岂容尔等在此胡言乱语!”
他猛地一拍桌子,对着卫兵喝道:
“来人!把这个妖言惑众的小子,给老子拖出去!”
pS:剩下的三章下午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