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鸣冤一案,最终以国子监博士赵孟德被革职下狱,杖责八十告终。
那施展厌胜之术的赵家门客,更是被定了“诅咒贡士,形同谋逆”的重罪,秋后问斩。
一场泼天的大案,似乎就这样雷声大,雨点小地落下了帷幕。
京城的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只是斩断了赵家伸出的一条毒蛇,其盘踞在江南的庞大身躯,毫发无伤。
而林凡,也并未追击。
他状告的是赵孟德,而非其背后的整个赵氏。
这一手,打得极有分寸。
既彰显了自己有鱼死网破的决心,又给朝堂上的各方势力留足了反应的余地。
一时间,京城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左相府闭门谢客,雍王府偃旗息鼓,那些原本想看热闹的世家子弟,也纷纷约束家人,不敢再轻易招惹这位看似温润如玉,实则手段酷烈如火的金陵解元。
林凡之名,在京城上层,几乎成了“疯子”和“煞星”的代名词。
可林凡自己,却像是完全从这场风波中抽身而出。
他没有去拜会任何一位京官,也没有参加任何一场文人雅集,甚至连国子监祭酒王守一派人送来的请帖,都被他以“静养”为由婉拒了。
这日,天色微明。
林凡换下了一身惹眼的襕衫,穿上最普通的灰色布衣,独自一人走出了小院。
老张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公子行事,神鬼莫测,他已经看不懂了。
林凡没有走向繁华的朱雀大街,而是拐进了一条条狭窄幽深的巷道,朝着京城最贫瘠的南城走去。
南城,被戏称为“烂泥沟”。
这里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人的聚居地,污水横流,棚屋低矮,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贫穷与腐朽混合的气味。
与内城的雕梁画栋、车水马龙,宛若两个世界。
林凡缓步走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眉头微微蹙起。
他看到衣衫褴褛的孩童,直接用手捧起路边水坑里的浑水就喝。
他看到一个妇人,用一根扁担,吃力地挑着两个散发着异味的木桶,每走一步,桶里的秽物便会溅出少许,污染本就不堪的道路。
他看到一个老人,咳得撕心裂肺,吐出的浓痰里带着血丝,周围的人却习以为常,无人避让。
这里的苦难,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触目惊心。
比他笔下的《罪京行》,沉重百倍。
林凡在一个水井旁停下了脚步。
十几个百姓正排着队,等着打水。那井口简陋,井水浑浊不堪,漂浮着肉眼可见的杂质。
一个年轻的母亲正焦急地哄着怀里啼哭的婴儿,婴儿脸色潮红,显然正在发烧。
轮到她时,她急忙打上一桶水,舀起一瓢,就要给孩子喂下去。
“这位大嫂,且慢。”
林凡忽然开口。
那母亲警惕地看着他,将孩子抱得更紧了。
周围的百姓也投来不善的目光,一个外乡人,穿着虽然普通,但气质与这里格格不入,想做什么?
林凡没有在意他们的敌意,只是指着那瓢浑浊的水,温声道:“令郎正在发热,若饮此水,恐病上加病。”
“不喝水怎么行!”母亲急得快哭了,“郎中说了要多喝水,可家里已经没水了!”
“水,可以喝,但要喝干净的水。”
林凡说着,目光扫过四周。
他很快在不远处一个废弃的角落,找到了几块被丢弃的木炭,又从一个破旧的竹筐里,扯出几缕还算干净的麻布。
在众人疑惑的注视下,他找来一个破了口的瓦罐,将底部敲出一个小孔。
然后,他依次在瓦罐里铺上干净的细沙、麻布、碎木炭,再铺一层麻布,一层细沙。
一个最简陋的净水器,便做好了。
“这是何物?”有人忍不住好奇问道。
“此为净水之法。”
林凡将那浑浊的井水,缓缓倒入瓦罐之中。
片刻之后,一滴滴清亮的水珠,从瓦罐底部的小孔中渗出,滴落在他事先准备好的一个破碗里。
那水,与之前的浑浊相比,简直清澈得判若两物!
围观的百姓,发出了不敢置信的惊呼。
“天呐!水……水变清了!”
“这是什么仙法?”
林凡笑了笑,对那年轻的母亲说:“大嫂,用这水,烧开了再给孩子喝下,能退热安神。”
他又补充了一句:“井水多秽物,入口易生病。凡入口之水,皆应烧沸,此为格物之道,可保康健。”
那母亲怔怔地看着碗里清澈的水,又看了看林凡,眼神从警惕变成了感激和敬畏,颤抖着声音道:“多……多谢先生!多谢先生!”
林凡没有停留,继续向前走去。
没走多远,他又看到一个农人,正费力地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装着小山般的货物,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汗如雨下。
那独轮车的设计极为原始,重心不稳,推起来极为耗力。
林凡上前,只看了一眼,便指着车轮的轴心处说道:“老丈,你这车,轴心过高,且轮径太小,故而费力。”
他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简单的草图。
“若将车轮改大一圈,轴心降低三寸,再于前方多设一根拉杆,便可省力一半不止。”
那农人愣愣地看着地上的图,他虽然看不懂什么叫“轴心”“轮径”,但那图形却画得简单明了,他一看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先生……您……您是……”农人结结巴巴地问。
“一介书生罢了。”
林凡说完,便转身离开,留下那农人对着地上的图纸,如获至宝。
就这样,林凡在南城“烂泥沟”里,足足逛了一天。
他教人们如何制作简易的肥皂,保持个人卫生。
他告诉农人,田里的秸秆焚烧后混入泥土,可以增加地力。
他甚至在一个孩童高烧不退,濒临死亡之际,悄然渡去了一缕微不可察的文气。
那文气如春风化雨,没有直接治愈病痛,却安抚了孩童混乱的神魂,稳固了他的生机,让他得以安然睡去,凭借自身慢慢恢复。
这些在林凡看来只是举手之劳的“常识”,对于这个时代最底层的百姓而言,却不亚于神迹。
一传十,十传百。
南城“烂泥沟”里,来了一位“活菩萨”的消息,不胫而走。
当林凡准备离开时,他发现自己的身后,不知何时,已经跟了黑压压的一大群人。
他们衣衫褴褛,面带菜色,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感激、敬畏与希望的神情。
“先生,请受我一拜!”
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了下来。
紧接着,哗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先生,这是我家刚下的鸡蛋,不值钱,是俺的一点心意!”
“先生,这是刚出锅的烤红薯,您尝尝!”
“先生……”
一个又一个百姓,将他们所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笨拙地塞到林凡的手中。
一枚鸡蛋,一个红薯,甚至只是一捧炒熟的豆子。
林凡没有拒绝。
他看着眼前这一张张质朴而真诚的脸,看着他们眼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感激。
忽然间,他感觉到,一股股无形的,温暖而纯粹的力量,从这些百姓的身上升腾而起,如百川归海般,涌入他的体内。
这股力量,不同于读书时产生的浩然之气,也不同于文名远播时汇聚的声望文气。
它更加的温和,更加的坚韧,带着一股源于尘土,却能承载万物的厚重。
林凡的文宫,在这股力量的冲刷下,微微震颤。
原本因为鸣冤案而消耗的文气,不仅瞬间补满,甚至变得更加凝实,更加精纯。
他的神魂深处,那代表着他文道根基的本命字“静”,此刻竟也散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辉,仿佛被注入了全新的生命力。
民心文气!
这便是真正的,源于万民的,民心文气!
林凡闭上眼,感受着这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容。
他明白了。
与那些高高在上的王侯公卿,在朝堂之上进行你死我活的权谋争斗,固然是一条路。
但扎根于这天下万民之中,以文道济世,汇聚民心,铸就自己的无上道基,同样是一条通天大道!
甚至,这条路,走得更稳,根基更牢!
今日,他只是在南城一隅小试牛刀。
若有朝一日,他的道,能遍及这大乾王朝的四海八荒呢?
林凡睁开眼,目光穿过眼前一张张朴实的脸庞,望向了京城那片被宫墙与权贵府邸分割的天空。
他心中的那盘棋,又多了几枚至关重要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