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离了青阳县的城郭,车轮碾过官道,发出单调而又富有节奏的“咯吱”声。
身后那山呼海啸般的送别声,被距离和风声渐渐吞没,最终化为一片遥远的寂静。
车厢内,没有了万民敬仰的“林青天”,只有一个穿着普通儒衫的少年。
林凡闭着眼,靠在车厢的软垫上,那片被他贴身收藏的槐树叶,正隔着衣衫,散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仿佛青阳县所有人的体温,都汇聚于此。
他没有急着去想省城的风云,也没有去回味临别时的波澜壮阔。
他的心神,完全沉浸在了自己体内的文宫之中。
那片由浩然正气化作的璀璨星海,正在缓缓流转。
正中央,那颗凝实无比的文胆,如同定海神针,每一次搏动,都与他的心跳,与这马车的颠簸,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共鸣。
他能感觉到,从怀中那片槐树叶上传来的,最纯粹的民心念力,正化作涓涓细流,不断地融入文胆星海,让那片星海变得更加深邃,更加浩瀚。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
过去读书,是格物,是致知,是从书本中汲取前人的智慧。
而现在,他仿佛成了智慧本身的一个小小的源头。
百姓的期盼,王丞哲的托付,王铁柱等人的信赖,都化作了最坚实的燃料,让他这颗初生的文胆,燃烧得愈发明亮。
马车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彻底远离了青阳县的地界。
林凡睁开眼,那双眸子里,不见了临别时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学子特有的专注与锐利。
他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了一本书。
不是什么新奇的话本,而是最基础的,天下读书人都要读的《论语》。
他没有翻页,只是将书平放在膝上,伸出手指,轻轻地,从封面上的“论语”二字上,缓缓划过。
指尖的触感,与纸张的纹理摩擦。
就在这一瞬间,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他的文宫之内,文胆猛地一震。
那书本上的一个个铅字,仿佛活了过来。
它们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一个个鲜活的,散发着微光的精神烙印。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这句话时,他的脑海中,不再是简单的字面释义。
他仿佛“看”到了,一位身着古朴长袍的老者,正坐在杏坛之上,面对着一张张求知若渴的年轻面孔,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缓缓道出这句千古名言。
那声音,穿越了时空,直接在他的文胆星海中回响。
每一个字,都蕴含着一种最朴素,却又最强大的道理。
这种感觉,玄之又玄。
他甚至能“闻”到,那杏坛周围,空气中弥漫的草木清香。
他能“感觉”到,那些弟子们听到教诲时,心中升起的喜悦与明悟。
这不是幻觉。
这是文胆初成之后,与圣人经典产生的“共鸣”!
他体内的浩然正气,与书中的圣人之言,本出同源。
此刻,两者相互印证,相互交融,让他对经典的理解,瞬间跨越了无数寒窗苦读的学子,直抵本源。
林凡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撼。
他继续向下读去。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钥匙,为他打开一扇全新的大门。
他不再是单纯地去背诵、去理解,而是在与那位千古之前的圣人,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车厢外,是单调的旅途。
车厢内,却是波澜壮阔的文道修行。
他的文胆,在这场无声的对话中,被一遍又一遍地洗练,变得更加通透,更加坚固。
那片星海,也随之扩张,星辰的光芒,愈发璀璨。
时间,就在这种奇妙的修行中,悄然流逝。
傍晚时分,马车抵达了一处名为“望月镇”的驿站。
这是通往省城的第一个大镇,许多赶考的学子,都会在此处落脚歇息。
林凡收起书本,走出车厢。
长途的颠簸,并未让他感到疲惫,反而因为一下午的“修行”,精神格外清明。
他刚一走进驿站的大堂,一股混杂着饭菜香气、酒气和墨水味的喧嚣,便扑面而来。
大堂里,坐满了穿着各式儒衫的读书人。
三五成群,高谈阔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几分自矜与对未来的期盼。
“听说了吗?今年的乡试,提学道衙门发的考纲里,似乎添了些新东西。”
一个角落里,几个学子的对话,清晰地传入了林凡的耳中。
他要了一间客房,又点了些简单的饭菜,就坐在一个不甚起眼的位置,默默地听着。
“可不是嘛!”另一人接话,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屑,“说是要考什么‘策论’,还要与农桑水利相关,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我等十年寒窗,读的是圣贤文章,学的是锦绣辞章,何时要去理会那些泥腿子的事情了?”
“刘兄此言差矣。”一个面容清瘦的学子摇了摇头,反驳道,“郑老夫子主张‘经世致用’,学问若不能用于国计民生,那与皓首穷经的书虫何异?依我看,这正是朝廷求变的风向啊!”
“哼,风向?”那被称为刘兄的学子冷笑一声,“不过是郑玄经一派,想借此机会,将他们那些‘奇技淫巧’塞入正途罢了。我辈读书人,当以‘古风’为正统,修身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至于那什么水车、新犁,交给工匠去做便是,何须我等费心?”
这番争论,立刻引起了周围不少学子的附和。
显然,那所谓的“古风派”,在这些学子中,占据了绝对的主流。
林凡安静地吃着饭,心中却已是波澜起伏。
王丞哲的提醒,言犹在耳。
他没想到,自己才刚踏出青阳县,就一头撞进了这两派之争的最前沿。
乡试,果然不仅仅是考场。
更是战场。
吃完饭,林凡没有在大堂多留,径直回了自己的客房。
他关上房门,从行囊里,取出了一份从青阳县衙抄录的,关于此次乡试的公文。
之前在路上,他只顾着与圣人“对话”,并未细看。
此刻,在烛火下,他将公文缓缓展开。
大部分内容,都与往年无异,依旧是以经义、诗赋为主。
但在公文的末尾,确实用小字,添上了一行不起眼的注释。
“……另,为体察民情,考核实务,本次乡试,或将增设一题策论,方向或为农、工、商、律,望诸生周知。”
“或将”、“或为”。
用词含糊,模棱两可。
可林凡却从这几个字里,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试探与博弈的味道。
这道题,就像是“经世派”好不容易,才从“古风派”手里,撬开的一道门缝。
门缝很小,甚至可能随时被关上。
但它终究是一道光。
对别人来说,这道题可能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变数,甚至可以放弃。
可对林凡来说,这道题,就是他为青阳县“立潮头”的,最锋利的武器!
他铺开纸张,提起笔,却没有去写那些华美的诗赋,也没有去揣摩经义的八股文章。
他沉吟片刻,在纸上,写下了一个题目。
《论青阳‘耕读’之法,于国朝赋税、民心稳固之裨益》。
他要做的,不是去迎合考题。
而是要用自己的方式,去定义考题。
烛火摇曳,将他专注的身影,投射在窗纸上。
而就在他落笔的瞬间,他怀中那片来自青阳县的槐树叶,猛地烫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