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凡没有再回头。
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恭送林青天”,是他身后最坚实的盾,也是他胸前最沉重的甲。
他将那片带着女孩体温的槐树叶,小心地贴身放好。
那片叶子的脉络,仿佛与他自身的血脉连接在了一起,让他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踏实。
通往城门的大道,被百姓们自动让开,宽阔而又寂静。
这条路,林凡走了无数遍,可从未像今日这般,感觉到它的分量。
就在他即将走出城门洞,踏上官道的那一刻,一名衙役从旁边快步跑了过来,在他面前三步处站定,恭敬地一躬身。
“林案首,我们大人有请。”
林凡脚步一顿,转头看去,正见王丞哲站在不远处的县衙台阶上,对他微微颔首。
周围的百姓们见状,也纷纷停下了脚步,只是远远地看着,没有再跟上来。
他们明白,那是县令大人,要对他们的“林青天”,说些体己话了。
……
县衙后堂,书房内。
没有了前堂的威严,此地更显清雅。
几缕檀香,从角落的兽首铜炉中袅袅升起,让空气中多了一丝安宁。
王丞哲亲自为林凡斟了一杯茶,袅袅的热气模糊了他那张带着几分疲惫,却又难掩兴奋的脸。
“坐吧。”
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自己则先坐了下来。
“你今日这一番言语,比我这个县令发一百次告示,都管用。”王丞哲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却没有喝,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把他们心里头的怕,变成了盼头。这份本事,我王丞哲,自愧不如。”
林凡端坐着,双手捧着茶杯,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
“大人过誉了,不过是说了些他们想听,也愿意信的话罢了。”
王丞哲摇了摇头,放下茶杯,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不,不止是这样。”
他盯着林凡,那双看惯了官场风云的眼睛里,透着一股深切的郑重。
“你知不知道,你做的这些事,在青阳县,是功德。可要是拿到了省城,甚至拿到京城去,那就是……祸根。”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随着“祸根”二字,瞬间凝固了。
林凡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知道,这才是王丞哲今日请他来的真正目的。
“乡试,考的不仅是文章,更是人心,是派系。”王丞哲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字都敲在关键处。
“咱们青州府的文坛,历来分为两派。一派,是以府学郑老夫子为首的‘经世派’,讲究学以致用,文章要有利于国计民生。你,算是得了他们的青眼。”
“可还有一派,人更多,势更大,他们自称‘古风派’。这些人,大多出身世家大族,他们讲究的是文章的法度、辞藻的华美,视‘格物’之学为奇技淫巧,认为读书人就该与泥腿子划清界限,治国平天下,靠的是圣人经典,而不是什么新犁、水车。”
王丞哲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深深的忧虑。
“你的‘耕读相济’,在他们看来,就是离经叛道!是把读书人的清贵,跟农夫的汗臭混为一谈!这是在刨他们的根!”
“赵大富之流,只会用刀子。而他们,会用笔,用墨,用一张张看不见的网,把你活活困死。”
这番话,比赵大富庄园里的火药,更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那是一种来自整个阶层,来自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的绞杀。
林凡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
“学生明白。”
他平静地吐出四个字。
王丞哲看着他那张年轻却不起波澜的脸,心中暗自赞叹的同时,忧虑更甚。
少年人,最怕的就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继续说道:“省城不比青阳县。在那里,一个不起眼的富商,背后可能就站着朝中的某个侍郎。一个酸腐的秀才,他的老师可能就是名满天下的大儒。”
“你这一去,切记一个字——藏。”
王丞哲用手指,在桌上沾了点茶水,写下了一个“藏”字。
“藏起你的锋芒,藏起你的抱负。乡试之前,你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去赶考的秀才。不要去与人争辩什么‘耕读’之道,更不要轻易显露你那神乎其神的手段。”
“先站稳脚跟,比什么都重要。”
说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了一样东西,放在了桌上,推到林凡面前。
那不是信,也不是银票。
那是一枚通体乌黑,打磨得极为光滑的围棋子。
棋子入手冰凉,质感沉重。
“这是?”林凡有些不解。
王丞哲的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神情,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二十年前,我在京城做个小官,曾与人下过一局棋。那盘棋,我输了。这枚,就是对方送我的‘纪念’。”
他指着那枚黑子。
“它的主人,名叫周文渊,如今是省城提学道衙门里的一名录事。官不大,却是真正的地头蛇,在省城盘踞多年,各方势力都要卖他几分薄面,是个不折不扣的‘不倒翁’。”
“他这人,没什么风骨,也没什么立场,唯一的原则,就是明哲保身,谁也不得罪。所以,他也谁都不会真心帮你。”
“但是……”王丞哲话锋一转,“他欠我一个人情。你到了省城,若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或是想打听某些水面下的消息,可以去找他。”
“把这枚棋子给他看,他自然明白。他不会为你出头,但至少,他会告诉你,哪条路是死路,哪个坑,你不能踩。”
这枚棋子,就是王丞哲送给林凡的“保命符”。
它不能杀敌,却能在关键时刻,为他照亮前路的凶险。
林凡收起棋子,对着王丞哲,郑重地站起身,深深一揖。
“学生,谨记大人教诲。”
这一拜,是为这番掏心窝子的指点,也是为这份沉甸甸的关照。
王丞哲坦然受了他这一拜,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去吧。”
“青阳县这里,有我。你只管,放心地往前走。”
“我等着,你‘状元’及第的捷报。”
林凡不再多言,转身走出了书房。
当他再次踏上那条通往城外的路时,前方的官道,依旧是那条官道。
可在他的眼中,这条路,已经不再仅仅通往省城。
它通往的,是一个更加复杂,也更加广阔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