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役洪亮的声音,像一块巨石,砸进了王家村这片沸腾的欢乐海洋里。
那山呼海啸般的欢呼,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被高高抛在空中的林凡,也被众人手忙脚乱地接了下来。
三百石新粮?
押运……前往府城?
这两个词,像两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在场每个村民的喉咙。
刚刚还洋溢在脸上的狂喜,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错愕,是不解,然后是渐渐升腾起来的恐慌和愤怒。
“什么?三百石?”
“凭什么!这是我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
“县太爷一句话,就要拉走三百石?那我们吃什么?”
人群炸开了锅。
尤其是那些刚刚分到田地,指望着这次收成能过个安稳冬天的流民,脸色瞬间变得和逃难时一样惨白。
他们太熟悉这种感觉了。
官府一张嘴,百姓跑断腿。
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来,粮仓还是空的。
王铁柱第一个冲了上来,他双眼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拦在林凡和那差役之间,活像一头护崽的公牛。
“官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村大丰收,不假!可这粮,是我们林案首带着我们,一颗汗珠子摔八瓣换来的!凭什么你们说拉走就拉走!”
张三丰没有说话,但他默默地站到了王铁柱的身边,手按在了腰间的柴刀上,眼神警惕地打量着那个陌生的差役。
他身后的开拓队队员们,也都不自觉地围了上来,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那差役显然也是见过场面的,面对这群气势汹汹的庄稼汉,他面色不变,只是将手按在腰牌上,语气加重了几分。
“放肆!此乃县令大人钧令,为解府城大旱之急!尔等是要抗命不成?”
“抗命又怎地!”一个年轻的汉子吼出声来,“大不了就是一死!饿死也是死,反了也是死!”
“住口!”
林凡一声清喝,声音不大,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他拨开挡在身前的王铁柱,走到了那名差役面前,先是拱了拱手。
“这位官爷,一路辛苦。”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让那差役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林凡转过身,面对着所有村民,面对着那一双双或愤怒,或恐惧,或无助的眼睛。
他没有急着解释,而是先弯腰,从那金色的谷山上抓起一把饱满的稻谷,高高举起。
“乡亲们,告诉我,这是什么?”
“是粮食!”一个孩子大声回答。
“是我们种出来的粮食!”王铁柱瓮声瓮气地补充。
“说得对!”林凡的声音陡然拔高,“这是我们王家村,用自己的双手,把黄土变成金子,种出来的粮食!”
他环视众人,继续大声发问:“我们种出这么多粮食,为的是什么?”
“为了吃饱饭!”
“为了不受饿!”
“为了活下去!”
回答的声音此起彼伏,充满了最朴素的渴望。
“对!为了吃饱饭,为了活下去!”林凡重重点头,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但是,我想问问大家,只有我们王家村的人吃饱了,就算真的活安稳了吗?”
他指着官道延伸的方向。
“县令大人说,青阳大旱,府城告急!那里有我们的同胞,有和我们一样的庄稼人!他们现在,可能正像我们几个月前一样,饿着肚子,在啃树皮,在挖草根!”
“以前,我们穷,我们自己都活不下去,我们没办法。可现在,”林凡将手中的谷粒洒下,金色的颗粒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现在我们有粮了!我们王家村的谷子,堆成了山!”
“别人遭了灾,我们有能力拉一把的时候,是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还是分出一些我们吃不完的粮食,去救他们的命?”
一番话,问得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
那股子对官府的怨气和对未来的恐慌,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是啊,几个月前,自己不也是那个样子吗?
如果那时候有人能给一口吃的,那就是天大的恩情。
“可是……三百石,太多了……”有人小声地嘀咕。
“多吗?”林凡笑了。
他转身,对着一脸惊愕的王铁柱和张三丰下令。
“铁柱大哥,三丰队长!”
“在!”两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传我的话!今天,咱们王家村,办庆丰收节!”
“把村里所有的大锅都架起来!把那头最肥的猪给宰了!再开两坛子好酒!”
林凡指着那座金灿灿的谷山,豪气干云地宣布:
“今天,不分男女老少,所有为这片土地流过汗的人,都敞开肚皮吃!用我们自己种出来的新米,煮最稠的粥,蒸最香的饭!管够!”
这个命令,让所有人都懵了。
那名差役也愣住了。
这是什么操作?官府要调粮,你这边倒先开上席了?
王铁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林凡一个眼神制止了。
他虽然不明白,但他选择相信。
“好嘞!”王铁柱扯着嗓子大吼一声,转身就去安排了。
整个王家村,再次沸腾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喜悦,而是一种混杂着骄傲、自豪和扬眉吐气的狂欢。
很快,打谷场边上就架起了十几口大锅,熊熊的火焰舔着锅底。
雪白的新米被一斗一斗地倒进锅里,清水一冲,那股子清甜的米香就飘满了整个村庄。
宰好的肥猪,切成大块,和萝卜干菜一起炖在锅里,肉香霸道地驱散了谷香,馋得孩子们直流口水。
李狗子缩在人群的角落,手里被强行塞了一只粗瓷大碗。
他看着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脑子彻底乱了。
他想不通。
为什么这群泥腿子,在被官府“抢”了三百石粮食之后,非但不闹,反而还像过年一样高兴?
为什么那个姓林的,三言两语,就能让这群人把怨气变成了豪气?
一碗热气腾腾,上面还飘着几块肥肉的白米饭,递到了他的面前。
递碗的,是开拓队里一个曾经看他最不顺眼的汉子。
那汉子脸上没有嘲讽,只是嘿嘿一笑:“吃吧,你小子也挖了两个月的沟,有你一份力气。”
李狗子端着那碗饭,手在抖。
米饭的温度,透过碗壁,传到他的掌心,烫得他心里某个地方,也跟着发起烧来。
他低下头,用筷子扒了一大口饭。
新米特有的香甜软糯,混合着肉块的油脂香气,瞬间塞满了他的口腔。
好吃。
这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
因为,这饭里,有他自己挖沟流的汗。
眼泪,不知不觉地,就从他那双已经很久没有过别的情绪的眼睛里,掉了下来,砸进了饭碗里。
那名奉命前来的差役,也被请到了上座,面前摆着一碗饭,一碗肉,还有一碗酒。
他看着周围那些狼吞虎咽,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笑容的村民,看着那座即使要被拉走三百石,也依然高得惊人的谷山,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他走南闯北,从未见过这样的村庄。
也从未见过,有哪个“官”,在百姓心中有如此的分量。
酒过三巡,饭过五味。
林凡端着酒碗,站到了场中央。
“乡亲们!饭,吃饱了吗?”
“饱了——!”回应声震天动地。
“肉,香不香?”
“香——!”
林凡哈哈大笑,将碗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把碗口朝下。
“三百石粮食,对于府城来说,是救命粮!但对于我们王家村来说,”他指着那座谷山,“不过是九牛一毛!”
“我们今天,把粮食送出去,不是官府逼的,是我们王家村,自愿的!我们要让全青阳县,全青州府的人都看看,我们王家村的百姓,不但能自己吃饱饭,还有余力,救别人的命!”
“好!”
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那名差役站起身,对着林凡,深深地作了一揖。
“林案首高义,卑职佩服!”
他走上前,凑到林凡耳边,压低了声音,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林案首,王大人命我转告您,此事……非同小可。您这亩产四石的法子,已经惊动了知府大人。”
差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
“知府大人,想请您……回府城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