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府衙偏院,风平浪静。
预想中的刀光剑影并未出现,甚至连一丝窥探的恶意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客栈房间里,林凡写下的那个“请”字,被周正派人连夜送到了城南的废弃瓦窑。
没有人知道那张纸条在瓦窑里引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只知道第二天一早,周正托人传来消息,瓦窑人去楼空,黑水帮在府城的好几处暗桩,也于一夜之间悄然撤离,仿佛从未出现过。
一字退敌。
这看似神乎其技的背后,是林凡对人心精准的拿捏。
对于杀手而言,最怕的不是目标强大,而是任务失控。
一个能提前知晓他们时间、地点、甚至背后主使的目标,已经不是猎物,而是一个张开了血盆大口的陷阱。
赵家花钱买的是刀,不是买刀去试探陷阱的深浅。
短暂的平静,对林凡而言,是宝贵的喘息之机。
他没有丝毫松懈,因为他清楚,退走的毒蛇只是暂时蛰伏,下一次攻击,必然会更加隐秘,更加致命。
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
想要破局,首先要看清棋盘的全貌。
第二天,林凡谢绝了所有前来拜访的学子,独自一人来到了府学的藏书楼。
凭借陈山长特许的手令,他得以进入平日里不对外开放的二楼。
这里收藏的,并非圣贤经义,而是青州府数百年来积累的各种地方志、卷宗、以及一些大户人家的族谱拓本。
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樟脑混合的独特气味。
林凡没有立刻去翻阅那些厚重的典籍,他只是安静地站在书架之间,闭上双目。
紫府文宫内,“公道”基石上光华流转。
他的心神,如水银泻地,无声地蔓延开来,轻轻拂过每一本尘封的书卷。
他并非在阅读文字,而是在感知这些故纸堆里,所沉淀下来的,属于“过去”的气息。
他感受到了编撰地方志时,那些文人墨客的严谨与考据。
他感受到了卷宗里,记录下的升迁贬谪,是非功过。
他甚至能从那些族谱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一个个家族的兴衰荣辱,感受到血脉延续的喜悦,与香火断绝的悲凉。
这些,都是历史的脉搏。
当他的心神与这些脉搏同频共振时,整个藏书楼在他眼中,不再是一排排死寂的书架。
它变成了一条奔流不息的时间长河,而他,则站在岸边,俯瞰着河水中的每一朵浪花。
他的目标很明确。
赵家,王家,孙家。
他首先抽出的,是《青州府志》。
他看得极快,手指在书页上飞速划过,一目十行。
常人眼中枯燥乏味的人事变迁、田亩增减、税收记录,在他这里,却变成了一组组不断跳动的数据。
很快,他发现了第一个疑点。
“成化三十七年,秋,大水,南城米价飞涨。时任通判赵秉德,开官仓,平抑粮价,民皆称颂。”
这一条记录,在府志中是作为赵家的功绩存在的。
但林凡却敏锐地察觉到,就在同一年的冬天,府志的另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记载着:“冬,酷寒,王氏商行旗下三处粮仓意外失火,损失惨重。”
水灾之后便是火灾。
一个开仓放粮博取美名,一个粮仓失火元气大伤。
这未免也太过巧合。
林凡不动声色,又取来一本《青州历代仕宦录》。
他翻到赵秉德那一页,上面详录了其生平。
其中一条记录,让他的动作停顿了下来。
“成化三十八年春,赵秉德因赈灾有功,迁任布政司经历,其通判之职,由孙氏族人孙茂才接任。”
而那位原本最有希望接任通判一职的王家子弟,却因为家族商行失火,被安上了一个“治家不严”的由头,外放去了穷苦的县城。
一饮一啄,皆有因果。
赵家得名,孙家得利,唯有王家,名利双失。
林凡将这三条信息记在心中,继续往下翻查。
他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在历史的丛林中,寻找着猎物留下的蛛丝马迹。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越来越多的“巧合”,被他从故纸堆里发掘出来。
八十年前,赵家的一位嫡女,风光大嫁给了当时的王家家主,不到一年,便因病暴毙。随后,赵家以“照顾外孙”为名,插手王家的生意,巧妙地夺走了王家手里最赚钱的一条丝绸商路。
六十年前,孙家一位旁支子弟,在赵家的赌场里欠下巨额赌债,最后竟用一块城郊的祖传土地抵了债。十年后,官府要在城郊修建新的码头,那块地的价值,翻了百倍不止。
一桩桩,一件件。
这些被岁月尘埃掩盖的旧事,单独来看,或许只是寻常的商业竞争,是家族兴替间的正常摩擦。
可当林凡将这些线索,按照时间顺序,一一串联起来时,一幅狰狞而又丑陋的画卷,便在他眼前缓缓展开。
这不是竞争。
这是长达上百年的,不见血的战争。
赵、王、孙三家,表面上同气连枝,共同进退,被外人视为青州府最牢不可破的世家联盟。
可在那光鲜的外皮之下,却是盘根错节的算计,是彼此间毫不留情的吞噬与啃食。
他们像三条缠绕在一起的毒蛇,一边共同抵御着外来的威胁,一边又在暗中,不断地撕咬着对方的血肉,试图将另外两条彻底吞下,化为自己成长的养料。
今日,他们可以为了对付林凡这个共同的“威胁”而联手。
明日,他们就能为了各自的利益,毫不犹豫地在背后捅对方一刀。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关系。
脆弱,虚伪,充满了猜忌与仇恨。
林凡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胸中那股因辩倒王景辉而生的郁气,在此刻才算是真正的一扫而空。
他之前看到的,只是冰山的一角。
而现在,他看到了水面之下,那庞大而又丑陋的根基。
他终于明白,自己要撬动的,究竟是什么。
就在此时,他的心神,被书架角落里的一本薄薄的册子吸引了。
那册子没有封皮,纸张也与其他的典籍不同,更像是私人的手札。
他走过去,将那本册子取了出来。
翻开第一页,一行娟秀却又力透纸背的小字,映入眼帘。
“罪臣之女,孙婉,泣血谨记。”
孙婉?
林凡的脑中,瞬间闪过一个信息。
赵子岳的母亲,当今赵家主母,似乎就叫孙婉。
他按捺住心中的波澜,继续往下看。
这并非什么家族秘史,而是一个女子,在绝望之中,写下的日记。
日记里,记录了她从一个世家嫡女,如何一步步沦为家族联姻的牺牲品,记录了她嫁入赵家后,所受的种种冷遇与屈辱。
而其中一段,让林凡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吾弟文彬,天纵奇才,弱冠之年,便有‘青州第一才子’之名。赵家忌惮其才,恐其将来成为孙家之栋梁,竟设下毒计,污其与前朝余孽有染……父亲为保全家族,竟信了赵家谗言,亲手将文彬……囚于后山祖祠,终日与青灯古佛为伴,生不如死……”
“……我恨!我恨赵家之歹毒!我更恨父亲之懦弱!恨孙家之无情!”
“此仇不报,我孙婉,誓不为人!”
册子的最后,只有一行血色的小字,那血迹早已干涸,变成了暗褐色,却依旧透着一股刺骨的怨毒。
“赵家老贼,夺我孙家气运,害我胞弟一生,此仇,我必以你赵家满门之血,来偿!”
林凡缓缓合上了这本手札。
他的指尖,甚至能感受到写下这些文字时,那位叫孙婉的女子,心中那份滔天的恨意。
赵家与孙家,竟还有如此深仇大恨!
赵子岳的母亲,那位深居简出的赵家主母,竟是抱着覆灭整个赵家的念头,在赵府里隐忍了数十年!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林凡的脑海中,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他站起身,走到藏书楼的窗边,望向赵家府邸的方向。
他想起了那晚在钟楼上,感知到的,来自孙家的那股气息。
内敛,阴沉,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原来,那古井之下,藏着的不是水,而是足以将整个青州府都焚烧殆尽的,仇恨的熔岩。
林凡的嘴角,微微勾起。
他转身,将那本孙婉的手札,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原处。
然后,他从书架上,又取下了一本《青州府水利图考》,慢条斯理地翻阅起来,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半个时辰后,藏书楼的楼梯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赵子岳在一众府学学子的簇拥下,摇着折扇,施施然地走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