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潜善脸上的喜悦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错愕。
他预想过无数种皇帝挽留李纲的场景,甚至连后续如何继续弹劾的腹稿都打好了。
却唯独没想过,自己这一拳,竟然如此轻易地就打中了?
这胜利,来得太快,太突然,反而让他感到了一丝莫名的不安。
侍御史张浚的嘴巴微微张开,一脸的难以置信。
兵部尚书张叔夜更是僵在原地,准备出列的脚,怎么也迈不出去了。
整个奉天殿,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个面无表情的皇帝,和那个缓缓叩首谢恩的老宰相身上,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
散朝后。
崇祯没有去批阅奏疏,而是在乾清宫单独召见了刚刚递交辞呈的李纲。
“李相公,委屈你了。”
没有了外人,崇祯亲自为李纲倒上一杯热茶,语气中满是歉意与安抚。
李纲双手接过茶杯,眼眶微微泛红,摇了摇头,苦笑道:“是老臣无能,有负陛下所托,本以为凭借天子之威,便可扫清沉疴,却不想……唉,是老臣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不怪李相公。”崇祯坐到他对面,神情严肃,“朕今日才算真正看明白,我大宋的国库,为何会空虚至此。”
他伸出两根手指:“原因无他,一则开源不利,二则节流不善。”
“开源不利,便是南方这群士绅豪强,他们如同附骨之疽,将本该属于国家的财富,尽数截留。”
“朕的改革,动了他们的根基,他们自然会用尽一切手段来抵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此事,急不得。”
“而节流不善……”崇祯自嘲地笑了笑,“便是朕自己了,北伐之战,耗空了数年积蓄,安置归正人,赈济灾民,是不得不为,研发火器,是为江山永固,但修缮宫殿,举办选秀,这些本是可以暂缓的。”
“是朕,把摊子铺得太大了,才让国库捉襟见肘,也给了黄潜善之流攻讦李相公的口实。”
听到皇帝竟当面自省,李纲大为感动,连忙道:“陛下此言差矣!若无北伐大捷,何来今日之中兴局面?若无雷霆手段,何以震慑宵小?陛下所为,皆是为万世开太平,老臣敬佩万分!”
“李相公不必为朕开脱。”崇祯摆了摆手,“朕今日让相公‘告老还乡’,非是放弃改革,而是以退为进。”
“黄潜善他们以为斗倒了你,便可高枕无忧,朕就是要让他们放松警惕,相公此番暂且退居幕后,名为休养,实为替朕继续擘画全局,待时机成熟,朕自有安排。”
李纲闻言,心中豁然开朗,原来陛下早有盘算!
他激动地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奏疏,双手奉上。
“陛下,这是老臣近些年来,关于税务革新的一些心得与具体条陈,南方之事,看似陷入僵局,实则大有可为。”
他指着奏疏,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老臣有一言,请陛下谨记:国事再难,也绝不可轻言加征于民!百姓已是负重前行,再加一丝一毫,都可能压垮他们,动摇国本!”
“真正的财源,不在田亩,而在商贸!我大宋商税、市舶税(海关),这两项若能真正整顿好,厘清所有弊病,每年入账,可轻松超过一亿贯!这笔钱,足以支撑陛下所有的雄心壮志!”
一亿贯!
这个数字,让崇祯的心脏都猛地跳动了一下。
想起了自己前世所在的大明。
隆庆皇帝开关,短短数十年间,全世界三成的白银流入大明,为万历初年的张居正改革,提供了无与伦比的财政基础。
然而,那场轰轰烈烈的开关,最终却被江南的财团所把控,国家只收到了微不足道的税收,大部分利润都被他们中饱私囊,最终养肥了这些东林党的金主,也为大明的灭亡埋下了祸根。
前世之鉴,后事之师。
崇祯接过李纲的奏疏,紧紧地握在手中。
这份奏疏,沉甸甸的,不仅是富国强兵的蓝图,更是一位老臣最后的嘱托。
“相公放心。”崇祯眼神坚定:“朕绝不会让大明的悲剧,在我大宋重演,这笔钱,朕,势在必得!”
心中暗暗加了一句:“即便是抢,朕也要抢来!”
......
当李纲那辆简朴的马车消失在京城门洞的阴影中时,整个朝堂都长舒了一口气。
一部分人是为这位铁骨铮铮的老臣黯然离去而惋惜。
而另一部分人,则是为拔除了眼中钉、肉中刺而感到了由衷的快慰。
当晚。
户部左侍郎黄潜善的府邸灯火通明,一扫连日来的阴霾。
雅致的花厅之内,酒香四溢,丝竹悦耳。
数名与黄潜善过从甚密的官员齐聚一堂,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庆贺着这场来之不易的政治胜利。
“今日当浮一大白!”侍御史张浚举杯,年轻的脸上带着一丝潮红,既是因酒意,更是因兴奋。
“李伯纪(李纲的字)顽固不化,强推苛政,致使江南民怨沸腾,如今终于挂冠而去,实乃朝廷之幸,天下之幸!”
“张御史此言极是!”
一名官员立刻附和:“我等连日上疏,苦口婆心,总算没有白费,陛下圣明,终究是听进了我等的忠言!”
黄潜善端坐主位,抚着微须,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心中无比畅快。
他与在座的诸位同僚,大多出身南方,或是与江南士族有着千丝万万缕的联系。
李纲那套清查土地、改革商税的霹雳手段,无异于是在掘他们宗族乡党的根基。
这段时日,他们明面上在朝堂慷慨陈词,弹劾李纲;暗地里则通过各种渠道,联络、鼓动江南士族以各种方式“软抵抗”,上下夹击,内外联动,终于将这位强硬的左丞相给活活“逼”下了台。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热烈。
一名官员放下酒杯,凑到黄潜善身边,压低声音道:“黄侍郎,如今李伯纪罢相,左丞相之位悬空,这……可是我等的天赐良机啊!”
此言一出,厅内的丝竹声仿佛都低了几分。
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聚集在了黄潜善的身上。
张浚更是直言不讳:“以黄侍郎之才干、之功劳,接任左相,乃是众望所归!”
黄潜善闻言,连忙摆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诸位同僚谬赞了,谬赞了,黄某这点微末道行,如何敢觊觎相位?”
这话并非全是谦辞,黄潜善心中对自己有杆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