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缓缓扫过殿下那些慷慨陈词的御史们。
崇祯没有直接为李纲辩护,那会显得他偏袒亲信,反而落了下乘。
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诸位爱卿所言,朕都听到了。”
崇祯的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悲悯:“诸卿言及北方士绅保境安民之功,言及清丈土地侵扰百姓之弊,皆是出于为国分忧之心,朕心甚慰。”
弹劾的几名御史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以为皇帝听进去了。
然而,崇祯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沉重起来:“可是,诸卿可曾想过那四百五十万南渡避难的归正人?他们也是我大宋的子民!”
“靖康之时,他们家破人亡,背井离乡,在江南苦苦挣扎,受尽白眼,如今朝廷光复故土,他们日夜盼着能重返家园。”
“可他们回去之后,却发现自己的田地没了,房屋没了,连一处立锥之地都找不到!诸卿,你们让他们何以为生?让他们情何以堪?”
崇祯站起身,缓步走下御阶,目光直视着方才弹劾最激烈的王御史。
“王卿,你说清丈土地会侵扰百姓,可若不查清那些被非法侵占的田地,让四百万归正人无田可耕,沦为流民,四处乞讨,甚至铤而走险,聚啸山林,那造成的骚乱,又该有多大?届时,谁又来为这天下安定负责?”
“你又言北方士绅有功,朕不否认,确有忠义之士结寨自保,但朕更想问一句,当他们的同胞在南方流离失所之时,他们可曾想过,将那些无主的田地暂时交由朝廷,用以安置归正人?”
“他们如今占据着本该属于归正人的土地,坐享其成,却不愿为国分忧,这便是所谓的‘忠臣义士’吗?”
崇祯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以百姓的名义发问,句句诛心,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那几名弹劾的御史,被问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他们可以攻击李纲的政策酷烈,却无法反驳皇帝对百姓的悲悯。
任何一个官员,都不敢公然站在四百万嗷嗷待哺的百姓的对立面。
崇祯回到龙椅上,语气恢复了平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归正人安置,乃国策之重,清查土地,势在必行,李相此举,乃是为国分忧,为民解困,朕意已决,全力支持,此事不必再议!”
“陛下圣明!”
群臣跪拜,山呼万岁。
那几名弹劾的御史,见官家态度如此坚决,又以百姓的名义压下所有非议,知道事不可为,只得悻悻然退回队列,再不敢多言。
一场针对李纲的政治风暴,就这样被崇祯以高超的政治手腕,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清查土地的国策,得以继续坚定地推行下去。
......
东京开封府,太康县。
太康县位于开封府东南部,地处豫东平原的腹地,自古便是中原的产粮大县。
这里地势平坦,河网密布,水利丰沛,连片的良田一望无际。
靖康之变前,此地百姓安居乐业,鸡犬相闻。
然金人铁蹄肆掠,杀伐无度,太康百姓连夜南逃。
如今,朝廷颁布归正人安置。
王老四和他的十几个同乡,怀揣着朝廷发放的路引和盘缠,历经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终于回到了这片他们魂牵梦绕的故土。
然而,当他们站在村口时,所有人都呆住了。
记忆中那个炊烟袅袅、屋舍俨然的村庄,已经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平整如镜的麦田。
绿油油的麦苗正在茁壮成长,显示着勃勃的生机。
可这片生机,却不属于他们。
“家……我们的家呢?”一个年轻些的后生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迷茫。
王老四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带着众人,沿着记忆中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
他们找到了自己家原来的位置,那里,同样是绿油油的麦田,连一块残砖断瓦都没有留下。
一个在田间劳作的老农,认出了他们。
老农放下锄头,叹了口气,走上前来。
“是四哥儿吗?你们……你们可算回来了!”
“三叔!”王老四认出了老农,急忙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声音颤抖地问道:“三叔,这……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的村子呢?我们的房子呢?”
老农浑浊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同情,指了指远处一座高墙耸立、如同城池般的巨大庄园,压低了声音说道:
“还能是怎么回事?都被张家给占了!你们南逃之后没多久,张家的人就来了,说你们的房子和田地都荒了,他们代为‘看管’。”
“去年,他们干脆把整个村子的房子都推平了,开垦成了良田,全都并到了他们张家的名下。”
“张家?!”王老四的眼睛瞬间红了。
太康县张家,是本地最大的地主豪强,势力盘根错节,横行乡里。
“他们……他们怎敢如此?!”同乡们义愤填膺,一个个攥紧了拳头。
“走!我们找他们说理去!把我们的地要回来!”
王老四怒吼一声,带着众人,气冲冲地朝着张家的庄园走去。
张家庄园的大门紧闭,门口站着十几个手持棍棒的家丁,个个凶神恶煞。
王老四等人上前理论,还没说上几句,那些家丁便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对着他们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王老四他们本就长途跋涉,身心俱疲,哪里是这些身强力壮的家丁的对手?很快便被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一群不知死活的泥腿子!还敢来张家要地?滚!”
管家模样的人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呵斥道。
此事很快便闹到了县衙。
太康县新上任的知县,名叫李椿,年仅二十九岁,进士出身。
其父在北伐中战死,李椿凭借父功,候补知县。
他是崇祯北伐收复故土后,第一批上任的地方官之一。
公堂之上,知县李椿端坐案后,看着堂下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王老四等人,又看了看一旁气焰嚣张的张家管家,眉头紧锁。
张家管家非但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倒打一耙,指着王老四等人污蔑道:
“青天大老爷!您可要为我们张家做主啊!这些刁民,不知从何处流窜而来,竟冒充本县乡民,妄图敲诈勒索,强占我张家的田产!被我们识破后,还聚众冲击我张家庄园,实在无法无天!恳请大老爷将他们严惩!”
张家在太康县势力滔天,以往的知县,无不对他们礼让三分。
他们想当然地以为,这个新来的年轻知县,也必定会慑于张家的威势,借势压人。
没想到,李椿听完状告,只是冷冷一笑,猛地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大胆刁奴!在本官面前,还敢巧言令色,颠倒黑白!”
他从案上拿起一本泛黄的册子,正是太康县的鱼鳞图册,即土地记录。
“本官上任伊始,便接到了朝廷清查土地的政令!”
李椿的声音回荡在公堂之上:“本官连日来,已将本县的土地记录核查了一遍!这鱼鳞图册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记载着,王老四等人状告的这片土地,在靖康之变前,便登记在他们各家名下!”
“你们张家,是何时候将其据为己有的?可有官府的地契文书?”
张家管家顿时傻了眼,没想到这个新来的知县,竟然如此较真,更没想到他手里有如此确凿的证据。
李椿不再理会他,当堂宣判:“本案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张家非法侵占王老四等一十六户乡民之田产房屋,实乃天理难容!”
“本官现判决,张家须在三日之内,将所有侵占田地,悉数归还王老四等人!并赔偿其房屋损毁及人身伤害之所有损失!若有不从,本官将依朝廷法令,严惩不贷!”
李椿的判决,掷地有声,公正严明。
王老四等人闻言,激动得泪流满面,当堂跪下,连连叩首:“青天大老爷!谢青天大老爷为我等草民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