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四年,新春刚过,金陵城中的喜庆气氛尚未完全消散。
短暂的温存之后,崇祯再度回归牛马皇帝生活,开启繁重且无休止的政务。
每日天不亮便起身,批阅奏疏直至深夜,将全部精力投入到这个百废待兴的国家之中。
清晨朝会,奉天殿内的气氛显得格外庄重。
文武百官身着朝服,分列两侧,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
今日议题的核心,不再是军事征伐,而是更为根本的民生问题。
去年北伐的胜利,收复了淮河以北的大片失地,这是大宋中兴的基石。
然而,战争的创伤久未愈合。
靖康之变前后,整个北方大地遭受了金军铁蹄的反复蹂躏,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曾经富庶的田野化为一片焦土。
如何让这片土地重新焕发生机,如何安置数百万无家可归的民众,成了摆在崇祯君臣面前最紧迫的难题。
户部尚书吕颐浩手持笏板,自文官队列中走出,躬身奏报。
“启奏陛下,自去年北伐功成,户部便遣派官吏前往北方各地,统计北方南迁人口,历经数月清查,如今已有确切数目,靖康之乱后,因战祸南渡避难的北方民众,高达四百五十万之众。”
数字一出,殿内响起一片低低的吸气声。
四百五十万,这几乎相当于南方数个大州的总人口!
吕颐浩继续道:“人口锐减,直接导致北方劳动力严重短缺,臣部综合各地州府上报的情况来看,北方各省的土地,荒废者十之五六。”
“尤其是在河南、河北、山东等地,这些昔日我大宋的重要农业区,如今大片农田沦为荒地,千里沃野之上,出现了‘无复鸡犬’的凄凉景象。”
“若不尽快恢复生产,安置流民,恐将滋生更多事端,于国不利。”
吕颐浩的话音落下,殿内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四百五十万流民,这是一个足以动摇国本的巨大隐患。
他们没有土地,没有食物,没有居所,若处置不当,随时可能化为席卷天下的流寇。
“陛下,吕尚书所言极是。”
左丞相李纲迈步出列。
他年事已高,须发皆白,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眼神清亮。
李纲道:“恢复北方民生,刻不容缓,为安置流民,中书省已会同户部拟定了一份初步方案,恳请陛下御览。”
内侍将一份奏疏呈递给崇祯。
崇祯细细看过,奏疏的核心内容,是在北方各省推行“归正人安置”政策,即鼓励并组织南迁的北方百姓返回故土。
为了激励他们垦荒,朝廷将对新开垦的荒地,实行长期的免税措施,并提供一定的农具和种子支持。
“准奏。”
崇祯拍板道:“此事关乎国本,兹事体大,便由李相全权主持,户部及北方各行省全力配合,务必在今岁秋收之前,初见成效。”
“臣,遵旨!”李纲与吕颐浩齐声领命。
散朝之后,李纲没有片刻休息,立即召集了中书省和户部的相关官员,在中书省衙署内商议具体的推行细节。
一场关乎数百万人生计和国家未来的庞大工程,就此拉开序幕。
中书省的衙署内,一幅巨大的北方地图被铺在中央的长桌上。
李纲与一众官员围在地图前,神情严肃。
“按照陛下的旨意,我等需尽快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授田方案。”
一位中书省官员指着地图说道:“我省初步拟定,为鼓励归正人还乡垦荒,每名丁口授田十亩,以四百五十万归正人计算,朝廷需拿出约四千五百万亩土地。”
这个数字,对于广袤的北方大地而言,似乎并不算多。
然而,户部的一名官员闻言,却面露难色。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刚刚汇总完毕的清册,躬身道:“相爷,诸位大人,此事……恐怕有些难处。”
李纲眉头微皱:“有何难处?讲。”
那户部官员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道:“回禀相爷,根据我部官吏在北方各省的实地清查,目前……目前各地荒芜无主、可供朝廷直接支配的土地,总计只有约两千万亩,距离中书省拟定的四千五百万亩,尚有两千五百万亩的巨大缺口。”
“什么?只有两千万亩?”中书省的官员们顿时炸开了锅。
一位官员立刻站出来反驳:“这绝无可能!我朝官方田亩记录详尽,元丰元年时,全国垦田总面积约为七亿三千二百万亩,其中北方诸路便占了四成,约有两亿九千四百万亩。”
“靖康之乱至今不过数年,即便战乱导致田地荒芜,又岂会只剩下区区两千万亩无主之地?”
“就算按照人均二十五亩计算,四百五十万人也需要一亿多亩地,如今朝廷才按人均十亩授田,拿出四千五百万亩,你们户部却说实际只有两千万亩?那……那其余的土地呢?”
是啊,其余的土地呢?
那数以亿计的,曾经属于大宋百姓的田地,都到哪里去了?
整个议事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丞相李纲身上。
李纲沉默了片刻,苍老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惊讶。
他缓缓走到地图前,用手指在河南、河北、山东一带划过,声音沉重而清晰:“土地不会凭空消失,少了这么多,只能有一个原因。”
顿了顿,李纲一字一句地说道:“土地,被人占了。”
被人占了!
这四个字,如同重锤一般,狠狠地敲在每一位官员的心头。
他们都是官场中人,瞬间便明白了这其中的含义。
历朝历代,每逢战乱,流离失所、仓皇逃亡的,永远是普通百姓。
而那些地方上的士绅地主、土豪大姓,却很少有逃走的。
他们家中有粮有钱,有家丁护院,他们会结寨自保,将自己的庄园修建成一座座坚固的坞堡,犹如小型的城池,用以防御入侵。
城寨之中,只有他们的族人和佃户,少则数百,多则数千。
金人来了,他们便主动献出一些粮食银钱,卑躬屈膝,换取平安。
对于金人而言,攻打这种坚固的城寨,费时费力,得不偿失。
即便花时间打下来,里面的财物也有限,远不如攻打稍大一些的县城划算。
就这样,在战火纷飞的北方,绝大多数的士绅地主和土豪大姓们,都安然无恙地保全了自己。
等金人的大军走了,他们再从坞堡里出来,将那些南逃百姓们留下的无主农田,一一占据,登记到自家的名下。
这种操作,在历朝历代,司空见惯,乃血淋淋的现实。
那些本该属于四百五十万归正人的土地,恐怕早已在他们逃亡的岁月里,被地方的豪强悄无声息地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