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宗弼一句“提头来见”的军令状,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一片无声的涟漪。
金军诸将的神情各异,有钦佩其勇,亦有暗忖其狂。
就在完颜宗望即将再度开口,以帅权压下此事之际,帐外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带着一股血腥与寒气,跪地急报:
“禀两位元帅!南城墙角,我军一支试探的谋克(百人队),遭宋军‘神臂弓’伏击,几乎全军覆没!”
此言一出,完颜宗翰那张本就阴沉的脸,瞬间黑如锅底。
他猛地一拍帅案,震得案上号角滚动,怒喝道:“又是如此!斡离不(宗望),你听见了么!你那套温水煮青蛙的法子,不过是把我大金的勇士,一批批地送去给南人当活靶子!宋人不是绵羊,他们会喘息,会磨利自己的爪牙!再这么耗下去,不等城破,我军的锐气就要被消磨殆尽了!”
说罢,他霍然起身,指向依旧屹立如松的完颜宗弼:“与其如此钝刀割肉,不如就让四太子放手一搏!用我女真人最根本的法子,用雷霆,用钢铁,将那段城墙彻底砸碎!哪怕折损三千勇士,也胜过这般无休止的徒劳死伤!”
宗翰的这番话,说出了在场许多主战将领的心声。
帐内的空气,瞬间变得灼热起来。
完颜宗望沉默了。
他那双深邃的眸子,在跳动的烛火下晦暗不明。
他知道,宗翰的话虽糙,理却不糙,战局已陷入僵持,士气正在缓慢而确实地流失。
宋人的抵抗意志,远超预估。
此时,或许真的需要一记重锤,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而环视帐内,能挥舞这记重锤的,唯有他这位勇则勇矣、却也桀骜难驯的四弟,金兀术。
终于,他缓缓地点了点头,目光如冰锥,直刺宗弼:“好,本帅允了,但你要记住,你麾下每一名勇士的性命,都压在你的肩上,明日此时,本帅要看到的,是你的帅旗,插在宣化门的城楼之上!”
“末将,遵命!”完颜宗弼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一声沉闷有力的应答,随即猛地转身,甲叶铿锵作响,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帅帐。
次日,黎明。
天色未明,宣化门外的金军阵地,气氛已肃杀到了极点。
完颜宗弼那面绘有海东青图腾的巨型帅旗,在寒风中被高高竖起。
他本人身披三重重铠,骑在一匹纯黑的战马之上,如同一尊从地狱归来的魔神,默然注视着前方那座巨大的城池。
他麾下的数名猛安(千夫长),已尽数列于马前。
忽然,一阵骚动从后方传来。
一队负责督战的亲卫,押着十几个面无人色的金兵过来。
这些人,是昨日攻城时,最先从云梯上退下来的士卒。
完颜宗弼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没有一丝温度。
他没有喝骂,也没有审问,只是对着身旁的亲卫,淡淡地吐出一个字:
“斩!”
军令一下,刀光连闪。
十数颗头颅滚落在冻土之上,鲜血瞬间染红了清晨的霜露。
这血腥的一幕,让在场所有即将攻城的金兵,无不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完颜宗弼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今日,攻城,有进,无退。凡转身后者,杀无赦!”
“凡见同袍后退而不斩杀者,同罪!”
“我的亲卫,就在你们身后,他们的刀,第一个要砍的,不是宋人,而是你们这些胆敢后退的懦夫!”
言毕,完颜宗弼猛地抽出腰间战刀,向前一指。
“攻城!”
“咚!咚!咚!”
震天的战鼓,如同死神的脚步,猛然擂响。
早已蓄势待发的数千名女真死士,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推着云梯和冲车,如同一股黑色的怒涛,向着宣化门那段伤痕累累的城墙,发起了决死冲锋。
这一次,金军的攻势,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疯狂与决绝。
城墙之上,宋军虽奋力抵抗,滚木擂石、滚烫金汁如雨而下,但他们很快发现,今日的敌人,仿佛换了一群人。
他们不再躲闪,不再畏惧,顶着盾牌,迎着死亡,疯了一般向上攀爬。
即便被砸得头破血流,被烫得皮开肉绽,也只是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便死死扒住云梯,为身后的同袍,挡住片刻的攻击。
恐惧是会传染的,但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同样会。
在硬挨了几锅金汁后,城头那种毁灭性的生化打击终于停止了。
想来,是宋军事先准备的“金汁”已经告罄。
连砸下来的擂石,也变得稀稀拉拉。
城下的金兵精神大振,他们发出一阵野兽般的欢呼。
趁此机会,共计二十多名女真死兵,终于成功地顺着云梯,爬到了城墙的顶端!
但就在此时,从左侧的马面(突出墙体的防御工事),以及右侧瓮城的城楼上,那些沉寂了许久的宋军神臂弓手,再次出现。
一根根黑洞洞的强弩从垛口后伸出,从两个方向形成了致命的交叉火力。
弓弦的嗡鸣声连成一片,每一次响起,都必然有一名正在攀爬或即将登上城墙的金兵,被巨大的弩箭贯穿身体。
即便他们身披皮甲,也无法抵御神臂弓的恐怖穿透力。
坚固的甲叶如同纸片般被撕裂,中箭的金兵惨叫着,如同破布娃娃一般从高高的云梯上摔落。
金军的弓箭手在连续几轮的压制射击后,早已臂膀酸麻,射出的箭矢变得稀疏无力,已无法对马面和瓮城内的宋军构成威胁。
而那些女真死兵,一心只顾着登城,也无法进行还击。
宋军神臂弓的优势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从城墙根到壕沟前,横七竖八地躺满了金兵的尸体和哀嚎的伤者。
鲜血的腥气、火药的硝烟味,混合着那股令人作呕的“金汁”味道,四处弥漫,中人欲吐。
眼看攻势受挫,金兀术勃然大怒。
眼下军中巨大的伤亡,已经超出了许多士兵的心理承受极限。
如果不能一鼓作气拿下城池,恐怕军心很快就要崩溃了。
他身旁的亲兵立刻吹响了催促的牛角号,同时,一队精锐监军,弯弓搭箭。
射出的利箭却并非对准城头,而是射向了那些在城下稍有迟疑的金军士卒!
一旦前锋畏缩,亲兵便会毫不留情地执行军法。
在这种血腥的压迫下,那些金军死兵只得再次鼓起勇气,在另外两架云梯靠上城头后,提着刀盾,重新开始向上攀爬。
好在,终于有多位勇士爬上了城头!
完颜宗弼长松了一口气。
以女真勇士天下无双的肉搏能力,对付那些孱弱的南朝步卒,想必很快就能撕开防线,攻破这座顽固的堡垒!
他看见,一名率先登上城头的女真勇士,挥舞着手中的大斧,一斧就将一名宋军士兵的半个脑袋砍飞!
他看见,己方的黑色狼旗,被另一名登上城墙的勇士,狠狠地插在了垛墙之上!
完颜宗弼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狰狞的笑容。
他知道,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
一旦让女真的勇士在城墙上站稳了脚跟,这场战斗,就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