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下有个靠山屯,屯子东头住着个老木匠姓李,手艺精巧,为人忠厚,屯里人都叫他李老实。这李老实五十多岁,娶妻王氏,两人膝下无子,只收养了个孤儿取名铁蛋,视如己出。
这年冬天,雪下得比往年都大,封山整整三个月。开春化雪后,屯里人发现后山那片老林子里不少树都被雪压断了,李老实便带着十六岁的铁蛋上山伐木,准备开春多做些家具。
这日午后,父子俩正干活,忽见一只黄皮子从树洞里窜出来,后腿似乎受了伤,跑起来一瘸一拐的。后面跟着个拎猎枪的汉子,正是屯里的猎户赵三炮。
“李师傅,帮我拦着那畜生!”赵三炮喊道。
李老实还没反应过来,铁蛋已经下意识伸脚绊了一下。那黄皮子一个踉跄,赵三炮趁机上前,一枪托砸下去,黄皮子惨叫一声就不动了。
“多谢啦!”赵三炮提起黄皮子,“这畜生偷了我家好几只鸡,今天总算逮着了。皮毛完整,能卖个好价钱。”
李老实皱眉:“三炮啊,这黄皮子通人性,还是少打为好。”
赵三炮不以为然:“李师傅就是太善心,这些畜生祸害人,打死活该。”说罢提着黄皮子下山去了。
李老实摇头叹气,带着铁蛋继续干活。傍晚收工时,铁蛋突然指着刚才黄皮子被打死的地方:“爹,你看那是不是坐着个人?”
李老实望去,只见暮色中似乎有个矮小老者坐在树桩上,再定睛一看又不见了,只当是眼花。
当夜,李老实做了个怪梦。梦里有个尖嘴瘦腮的小老头,穿着黄衫子,拄着拐杖,左腿流血,对他作揖道:“李公救我一救!那赵三炮不仅要我性命,还将我全家老小困在洞中,要用烟熏出来一网打尽。求李公明日阻拦则个,日后必当报答!”
李老实惊醒,窗外月明星稀,王氏也被扰醒,问怎么了。李老实将梦说了,王氏道:“怕是白天那黄皮子托梦。这些仙家的事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次日一早,李老实正准备去赵三炮家看看,却听见外面喧哗。出门一看,赵三炮带着几个人拿着工具和柴火往后山去,嚷嚷着要端一窝黄皮子。
李老实忙上前劝阻:“三炮,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赶尽杀绝?”
赵三炮笑道:“李师傅,您就别管了。这窝黄皮子祸害屯里不是一天两天了,王老六家的鸡、孙寡妇家的鸭,哪个不是它们偷的?今天非把它们一锅端了不可!”
李老实再三劝阻,赵三炮只是不听,带着人往后山去了。
这天李老实心神不宁,干活老是出错,刨木头时差点刨到手。傍晚时分,赵三炮一行人兴高采烈回来,拎着五六只死黄皮子,最小的才巴掌大。
当夜,李老实又梦到那黄衫老头。这次老头浑身是血,哭诉道:“我好心托梦求助,李公却不尽力阻拦,使我全家遭难!我定要告到城隍爷那里去!”说罢化作一道黄风不见了。
李老实惊醒,浑身冷汗。王氏问清缘由后,担忧道:“这可如何是好?听说这些仙家最是记仇。”
“梦中之言,未必当真。”李老实安慰妻子,心里却七上八下。
第三天清晨,李老实刚起床就感到头晕目眩,站不稳当。王氏一摸他额头,烫得吓人,忙让铁蛋去请郎中。
郎中来看过,说是风寒入侵,开了几副药。可连吃三天,李老实的病不见好转,反而愈发沉重,整日昏睡,偶尔醒来也是胡言乱语,说什么“城隍爷公道”、“非我之过”之类。
王氏心急如焚,屯里的老人来看后,悄悄对王氏说:“李师傅这病来得蹊跷,不像实病,倒像是撞客了。要不要请个明白人看看?”
靠山屯往东三十里有座小庙,庙里有个李道士,据说能通阴阳。王氏让铁蛋借了辆驴车,连夜把李道士请来了。
李道士六十多岁,干瘦精悍,到屋里转了一圈,又看了看李老实的气色,说:“这是有仙家怪罪,魂被勾去阴司对质了。待我问问。”
李道士让王氏准备香烛纸马,在院中设坛。只见他焚香念咒,踏步斗,忽然浑身一颤,声音变得尖细:“吾乃长白山巡山使者,李老实阳寿未尽,为何拘他魂魄?”
片刻,李道士又变回自己声音:“原来是黄仙家告到城隍处,说李老实见死不救,害它满门性命。”
再变尖细声:“既有冤情,待我查问。”
如此往复几次,李道士终于长出一口气,瘫坐在地。王氏忙端上热水,李道士歇了片刻才说:“麻烦了。那黄皮子修炼百年,即将得道,被赵三炮打死,一家老小也遭灭门。它怨气不散,告到城隍爷那儿,说李师傅明明知晓却阻拦不力,要抵命呢。”
王氏吓得魂飞魄散:“这可如何是好?我家老实一辈子行善,从无害人之心啊!”
李道士沉吟道:“方才巡山使者说,三日后城隍爷升堂断案。若能找到得力人物说情,或许还有转机。”
“去哪里找得力人物?”王氏急问。
“听说你们屯里胡老太太供的狐仙很灵验,不妨去求她。狐仙在仙家中地位高,或许能说上话。”李道士建议。
王氏立刻让铁蛋看着父亲,自己拎着一篮子鸡蛋和两斤红糖往屯西头胡老太太家去。
胡老太太八十多了,耳不聋眼不花,据说年轻时被狐仙选中做了出马弟子,屯里人有什么疑难杂症、怪事缠身都找她。听了王氏诉说,胡老太太闭目良久,然后说:“你家男人确实被黄仙告了。这事本来不难,但那黄仙怨气太重,非要一命抵一命。”
王氏跪地哭求:“胡奶奶救命啊!我家老实真是好人...”
胡老太太扶起她:“罢了,我请老仙家走一趟,试试能否说和。你回去准备三牲祭礼,今夜子时我来你家做法。”
当晚子时,胡老太太带着孙媳妇来到李家院中设坛。她焚香请神后,忽然身体抖动,声音变得年轻娇媚:“黄家小子也太不懂事!李老实劝也劝了,他自己阳寿该绝,怪得谁来?”
片刻又变回苍老声音:“老仙家说的是,但那黄仙不肯罢休。”
如此往复半天,胡老太太终于清醒,对王氏说:“麻烦了。老仙家说,那黄仙油盐不进,非要李老实偿命。除非...”
“除非什么?”王氏急忙问。
“除非能找到赵三炮,让他自愿承担罪责。毕竟他才是杀生之人。”胡老太太说。
王氏心凉了半截。赵三炮是屯里有名的倔驴,让他认错比登天还难,更何况是这种玄乎事。
但为了救丈夫,王氏还是硬着头皮去了赵三炮家。果不其然,赵三炮一听就火了:“胡说八道!黄皮子还能告状?我打死几只畜生怎么了?李师傅生病请郎中就是了,搞这些神神叨叨的做什么!”
王氏哭着回来,胡老太太叹气道:“既然如此,只有最后一个法子——我亲自走阴一趟,去城隍爷那里为李老实辩白。但这风险极大,若是我回不来...”
王氏又要跪谢,胡老太太拦住:“不必如此。李老实为人忠厚,屯里谁没受过他的帮助?我尽力而为便是。”
胡老太太吩咐准备纸马香锞,又让王氏剪了七个纸人。一切就绪后,她躺在堂屋炕上,嘱咐孙媳妇守好香火,万万不能断了。
胡老太太闭目片刻便鼾声大作,似是睡去。那鼾声忽高忽低,仿佛在与人交谈。
约莫一炷香后,突然阴风大作,院中纸马无风自动。胡老太太的鼾声越来越急,额头冒汗,似乎与人争辩什么。
守夜的孙媳妇突然低呼:“香要断了!”只见三炷香中有一炷即将燃尽。若香火断绝,走阴之人就找不到回阳间的路。
王氏急忙又点上三炷香插上,续接香火。
这时胡老太太突然坐起,眼睛却还闭着,声音变成威严的男声:“黄三郎,你遭此横祸确实可怜。但李老实确有劝阻之举,赵三炮杀心已起,非他所能阻拦。你迁怒于他,实属不该。”
片刻又变回胡老太太声音:“城隍爷明鉴,那赵三炮杀生害命,该当何罪?”
再变男声:“赵三炮杀生害命,折损阳寿,日后自有报应。黄三郎修炼不易,准你赵家投胎,二十年后再修正果。”
最后变回胡老太太声音:“谢城隍爷公道!”
胡老太太说完这番话,猛地倒回炕上,半晌才悠悠转醒,虚弱地说:“成了...城隍爷明断,李老实无事矣。”
说也奇怪,就在这时,里屋的李老实咳嗽几声,竟然自己坐了起来:“好渴...我这是睡了多久?”
王氏喜极而泣,忙去照顾丈夫。胡老太太的孙媳妇则好奇地问:“奶奶,城隍爷长得什么模样?”
胡老太太摇头:“不可说不可说。只是那公堂之上,除了城隍爷,还有一对童男童女侍立两侧,甚是奇特。”
再说赵三炮,自从那日后就倒了霉运。先是打猎时枪管炸膛,伤了眼睛;接着儿子进城卖山货,翻车摔断了腿;家里接连遭灾,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屯里人都说是报应。
李老实病愈后,带着铁蛋在后山立了个小坟,祭奠那窝黄皮子。说来也怪,此后李家事事顺遂,铁蛋学木匠手艺一点就通,后来成了远近闻名的巧匠。
至于胡老太太,走阴后病了整整一个月才恢复。有人问她阴间什么样,她只笑笑:“阳间造孽阴间偿,举头三尺有神明。做人啊,还是善良些好。”
这年除夕,李老实一家围炉守岁,忽听院中有声响。出门一看,雪地上有几串小脚印,似兽似人,院墙上蹲着个黑影,对他们点点头,旋即消失在夜色中。
王氏小声问:“是那黄仙吗?”
李老实望着星空,微微一笑:“冤解缘结,善恶有报。来,咱们回去吃饺子吧。”
屋内灯火温暖,窗外雪花静落,远山默默,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又仿佛什么都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