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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子!鬼子找到这里了!!”

一声带着哭腔的、撕心裂肺的嘶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入冰水,瞬间将山洞内压抑的平静炸得粉碎!

这喊声来自一个半大的小子,他连滚带爬地从洞口方向扑进来,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有那双瞪得几乎裂开的眼睛里,塞满了最原始的恐惧。

“嗡”的一下,山洞里那点勉强维持的秩序顷刻崩塌。围在微弱火堆旁取暖的百姓像受惊的雀鸟,猛地炸开。角落里,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死死将小孙子箍在怀里,干瘦的手掌捂住孩子的嘴,可那极致的恐惧还是从孩子瞪大的眼眶和剧烈颤抖的小声子里溢出来,最终化作一声被闷住的、绝望的呜咽。几个血性未泯的年轻后生“嚯”地站起身,眼睛赤红,攥紧了挑行李的扁担和砍柴刀,下意识地就想往洞口冲。

“都别动!乱动就是死!!”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压过了所有的骚动和恐慌。赵山河像一尊黑铁塔般猛地站起,庞大的身躯几乎挡住了跳跃的火光。他一把抓过倚在石壁上的那杆老旧的汉阳造步枪,动作快得带风,“咔嚓”一声熟练地拉开枪栓,黄铜子弹在膛内反射出冰冷的光。他赤红的眼睛扫过混乱的人群,最终落在陈峰身上。

“陈队长!没时间了!你带乡亲们从后洞撤!老子带兄弟们在这儿顶着小鬼子!能顶一刻是一刻!”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并准备坦然迎上去。

陈峰没有立刻回答。洞口处,日军嚣张的喊话声已经清晰可闻,夹杂着皮靴踩踏碎石的“咔嚓”声,以及枪托粗暴砸击洞口岩石的“咚咚”闷响,每一下都像砸在人的心口上。他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无声地疾步掠至洞口那道天然形成的狭窄岩石缝隙旁,身体紧贴冰冷潮湿的石壁,小心翼翼地向外窥探。

月光惨白,勾勒出洞外十几个呈半包围阵型散开的土黄色身影,三把大盖的刺刀在清冷月光下闪烁着寒芒。更远处,两个矮壮的日军士兵正吭哧吭哧地扛着一个沉重的铁疙瘩往这边狂奔——那是掷弹筒!佐藤英机果然是有备而来,根本没打算给他们任何活路!

心脏猛地一沉。这地形,洞口狭窄易守难攻本是优势,但对方一旦动用掷弹筒甚至炸药,这小小的山洞顷刻间就会变成所有人的活棺材!

“后洞出口在哪里?具体什么情况?”陈峰猛地回头,目光锐利如刀,直接射向刚刚帮忙给老烟枪换完药的苏明月。

苏明月立刻起身,脸上虽有一闪而过的惊惶,但声音却异常清晰镇定:“往里走,最深处,二十步左右,乱石堆后面藏着一条裂缝,很窄,只能容一个人匍匐爬行。出口在山后的乱葬岗。但是……”她语速极快,带着一丝焦虑,“那裂缝里面很多松动的碎石,而且有一段特别低矮,老人和孩子……恐怕很难快速通过!”

“再难也得过!没时间犹豫了!”陈峰的声音冷得像洞外山崖上冻结的冰棱。他“唰”地扯下腰间的刺刀,反手插进靴筒,又从随身那个磨损严重的背包里飞快地掏出几个用油纸包好的土制手榴弹——这是他利用仅有的火柴头和鞭炮火药自制的,威力有限,但制造混乱和烟雾足够了。

“赵连长!”陈峰转向赵山河,语速快而清晰,带着不容反驳的命令口吻,“你带两名枪法最好的弟兄,死守洞口!不用对射,就用石头、树枝尽量把缝隙堵死,拖延时间!听到我们安全进入后洞的信号,立刻撤退跟上!记住,是拖延,不是死战!这是命令!”

“放屁!”赵山河眼睛瞬间红了,额头青筋暴起,“这他娘的洞口能挡多久?掷弹筒一响全完蛋!要留也是老子留!你带人走!”

“赵山河!”陈峰猛地低吼一声,一步踏前,几乎与他鼻尖相对,那双总是沉稳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灼人的火焰,“你熟悉去城西取军火的每一条小路!乡亲们需要你带路!我们需要那批军火活下去!你比我更不能死在这里!明白吗?!”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瑟瑟发抖、眼中充满依赖和恐惧的百姓,声音压抑却重如千钧,“他们,更需要你活着出去!”

赵山河胸口剧烈起伏,瞪着陈峰,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仿佛一头被拴住的困兽。几秒的死寂后,他猛地一跺脚,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字:“……操!好!老子守!你们他娘的快点!”他扭过头,不愿让人看到自己发红的眼圈,只是粗暴地推了一把身边的两个士兵,“二嘎,铁柱!跟老子搬石头!堵门!”

陈峰重重一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随即转身,语速飞快:“晚秋,扶好老烟枪!苏同志,立刻组织乡亲,老人孩子妇女先走,动作要快,但绝对不能乱!快!”

林晚秋早已蹲在老烟枪身边,用自己瘦弱的肩膀努力支撑起他大半边身子。老烟枪脸色蜡黄,呼吸急促,额头上全是虚汗,却仍死死攥着那把他从不离身的磨得锃亮的短刀,挣扎着想推开林晚秋:“队…队长……我…我还能……给我颗手榴弹……我留下……”

“老烟枪!”陈峰按住他冰凉颤抖的手,声音低沉而有力,“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你的任务比留下更重要!活下去!我们后面还有很多硬仗要打!需要你的经验!”老烟枪看着陈峰眼中不容置疑的信任和托付,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浑浊的眼里闪过一片水光,重重地点了点头,将所有力气用在跟上队伍上。

苏明月已经行动起来,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迅速将惊惶的人群分成几个小组:“大家别怕!跟我走!一个跟着一个,看好脚下的路,我们都能出去!”

她率先举起一支用松脂临时制成的火把,跳动的火焰驱散了些许黑暗,也给了人们一丝虚幻的希望。她回头看了陈峰一眼,眼神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我先带第一组过去,在出口接应。这里交给你了。”

陈峰凝重地点头,目送着她举着火把,领着几个腿脚利索的妇人搀扶着最年迈的老人和最小的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洞穴深处的黑暗中。

“砰!砰!”

“嗖——啪!”

洞口的枪声骤然变得密集起来!子弹尖啸着从岩石缝隙里钻进来,打在洞内的石壁上,迸溅起一串串火星和碎石屑。赵山河和两个士兵躲在缝隙两侧的射击死角,吼叫着将早就准备好的大小石块拼命塞进缝隙里。

“快!快他娘的快点!小鬼子子弹不要钱啊!”赵山河一边奋力推着一块百来斤的巨石,一边朝着洞内嘶吼,声音被激烈的枪声盖过大半。

陈峰护着第二批百姓,走在最后。他回头望去,只见缝隙正在被一点点堵上,但洞外的日军显然加强了火力压制,子弹泼水般倾泻在洞口周围。一个叫二嘎的年轻士兵闷哼一声,胳膊上爆开一团血花,但他只是踉跄一步,骂了句粗口,用没受伤的肩膀更玩命地顶上一块石头。

“小心掷弹筒!”陈峰瞳孔骤然收缩,他透过石缝瞥见外面日军掷弹手已经架好了武器!他猛地朝洞口扑去,一把将正在射击还击的赵山河狠狠拽离原地!

“轰!!!”

几乎是同时,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猛地响起!掷弹筒发射的小型炮弹精准地砸在洞口堆砌的乱石上!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碎石和硝烟猛地灌进洞内!

“咳咳咳……”赵山河被气浪掀了个跟头,满头满脸都是灰土和碎石渣,他晃着嗡嗡作响的脑袋爬起来,一眼看到刚才自己站立的地方已经被炸开一个脸盆大的缺口,堵门的石头散落一地!洞外日军狰狞的喊杀声瞬间清晰了许多!

“狗日的小鬼子!我日你祖宗!”赵山河眼睛彻底红了,抄起汉阳造就要冲上去拼命。

“别浪费子弹!撤!立刻撤!”陈峰一把按住他,声音被硝烟呛得沙哑,“堵不住了!快走!去后洞!”他朝着另外两个被炸得晕头转向的士兵大吼。

那两名士兵反应过来,搀扶起受伤的二嘎,踉跄着朝洞内深处跑去。

赵山河不甘地看了眼洞外越来越近的土黄色身影,狠狠朝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从腰间解下最后一颗边区造手榴弹,拉弦,延时两秒,猛地从缺口扔了出去!

“轰!”又是一声爆炸,夹杂着日军的惨叫声。

“走!”陈峰扯了他一把,两人转身,以最快速度冲向黑暗的后洞方向。

洞穴深处的空气愈发潮湿阴冷,带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和腐烂苔藓的气息。那所谓的“后洞出口”,根本不能称之为路,只是一道隐藏在山体褶皱深处、几乎被乱石完全掩埋的狭窄裂缝,最宽处也不过一尺有余,黑黢黢的,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吞噬着微光。

先期到达的苏明月留下的火把插在裂缝口的石缝里,微弱的光芒下,可以看到裂缝边缘粗糙尖锐的岩石和里面堆积的松散碎石。先爬进去的百姓身影已经被黑暗吞没,只能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喘息声、身体摩擦岩石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碎石滚落的哗啦声,令人心惊胆战。

“快!一个接一个!趴下,用胳膊肘和膝盖爬!别抬头!小心碰头!”陈峰压低声音,指挥着后续到达的百姓依次进入裂缝。恐惧依旧笼罩着每个人,但在求生的本能和有序的组织下,没有人哭闹,只有沉重的呼吸和机械的动作。

赵山河最后一个赶到,他警惕地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黑暗洞穴,远处日军的叫嚷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正在逼近。“快进去!鬼子摸过来了!”他推了陈峰一把。

陈峰不再犹豫,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步枪背在身后,匍匐下来,钻入了那狭窄逼仄的裂缝之中。

瞬间,整个世界仿佛被压缩了。冰冷的、粗糙的岩石立刻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摩擦着肩膀、后背和膝盖。每前进一寸都异常艰难,全靠手臂和膝盖的力量支撑着身体在尖锐的碎石上挪动。每一次呼吸都带起一阵尘土,呛得人忍不住想咳嗽,又不得不死死忍住。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只有前方极其遥远的地方,隐约透出一点微不可察的光亮,那是苏明月和先头队伍可能已经到达出口的信号。

手掌和膝盖很快就被磨破了,火辣辣地疼,血腥味混合着泥土味弥漫在狭窄的空间里。但身体上的痛苦远不及心理上的压力——身后是步步紧逼的追兵,前方是未知的出口和可能存在的新的危险,而自己正被卡在这大地深处最脆弱的血管里,进退维谷。每一次上方石块的轻微松动,每一次身边沙土的簌簌滑落,都让心脏骤然缩紧,生怕这唯一的生路在下一秒就彻底坍塌,将所有人活埋于此。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只有机械的爬行和无尽的黑暗。不知过了多久,十分钟?半小时?前方那一点微光终于逐渐变大,隐约传来了人声,是苏明月压低的、带着急切地催促声:“快!快出来了!小心脚下,外面是斜坡!”

陈峰精神一振,奋力加快速度。当他终于从那个令人窒息的石缝中挣扎着爬出来,重新感受到开阔空间和冰冷空气时,几乎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恍惚感。

他迅速站起身,警惕地环顾四周。

眼前是一片荒凉破败的乱葬岗。月光凄冷地洒落,照得遍地残碑断碣如同一个个蹲伏的鬼影。枯黄的荒草长得比人还高,在夜风中发出呜呜的哀鸣。几棵老槐树扭曲着枝干,光秃秃的枝条像鬼爪般伸向夜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泥土味和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怪异气味。

先出来的百姓们瘫坐在地上,惊魂未定地喘息着,几个孩子忍不住低声啜泣,又被大人慌忙捂住嘴。苏明月正带着几个稍微恢复些体力的年轻村民,焦急地在出口处接应后面的人。

“苏同志,情况怎么样?都出来了吗?”陈峰快步走过去,压低声音问道,目光迅速清点着人数。

苏明月脸上沾满了泥土,额发被汗水浸湿贴在皮肤上,眼神里充满了疲惫,但依旧保持着镇定:“大部分都出来了,有几位老人家在爬裂缝时崴了脚,行动困难。还有一个孩子被石头划破了腿,我已经简单包扎了。但是……”她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焦虑,“李老栓和他孙子……好像还没出来。”

陈峰的心猛地一紧。李老栓快七十了,腿脚本来就不利索,还带着个五六岁的孙子。

就在这时,赵山河也气喘吁吁地从裂缝里爬了出来,紧随其后的还有另外两个负责断后的士兵。赵山河一出来就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脸上被岩石划出了几道血口子。

“老赵,李老栓和他孙子可能还在里面!”陈峰急道。

赵山河脸色一变,猛地爬起来就要往回钻:“我回去找!”

“来不及了!”陈峰一把拉住他,脸色铁青地指着裂缝深处。隐约地,从那里传来了日军叽里呱啦的叫喊声和手电筒光柱晃动的影子!鬼子已经发现这条通道了!

“妈的!”赵山河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一块墓碑上,拳头瞬间见了血。

裂缝里传来的日语喊声越来越清晰,甚至能听到刺刀碰撞岩石的声音。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绝望的时刻,那狭窄的裂缝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紧接着是一个老人嘶哑的、用尽全力的吼声:“小鬼子!我日你八辈祖宗!!!”

吼声未落——

“轰!!!”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巨响猛地从裂缝中传出!整个地面都随之微微一震!裂缝出口处猛地喷出一股浓密的灰尘和硝烟!

爆炸声!

是手榴弹!很可能是老人拉响了自己身上或许藏着的、最后一颗手榴弹!

哭声、吼声、日军的惊叫声……一切声响,都在这一声爆炸后,戛然而止。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了乱葬岗。所有人都僵住了,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不再有任何声息、只剩灰尘缓缓飘出的裂缝出口。

苏明月猛地捂住了嘴,泪水无声地夺眶而出。几个妇人低声抽泣起来。陈峰和赵山河死死盯着那裂缝,眼眶赤红,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无力感而微微颤抖。

李老栓……用这种惨烈的方式,堵死了追兵的路,也永远留在了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之下。

“走……”陈峰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绝望的出口,“此地不宜久留,鬼子很可能从别的路绕过来。赵连长,最近的隐蔽点在哪?”

赵山河猛地抹了一把脸,硬生生将眼眶里的酸涩逼了回去,声音粗粝得像砂纸:“往南……三里地,有个老林子,里面有个废弃的猎户小屋……很多年没人住了,应该……安全。”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显然还未从刚才的冲击中完全恢复。

“好!就去那里!”陈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苏同志,重新清点人数,能走的搀扶不能走的,立刻出发!赵连长,你带路!我和受伤的弟兄断后!”

没有时间哀悼,甚至没有时间恐惧。活下去,像野草一样顽强地活下去,才是对死者最大的告慰。幸存的人们互相搀扶着,沉默地、艰难地再次踏上逃亡之路,将那片刚刚吞噬了生命的乱葬岗和那声绝望的爆炸,抛在了身后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接下来的路途沉默得令人窒息。只有脚步踩在枯枝落叶和积雪上的沙沙声,以及伤员压抑的、痛苦的喘息声。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却刮不走心头那沉甸甸的悲恸和恐惧。

赵山河对这片山地的熟悉程度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期。他带着队伍避开可能的大路和小径,专走那些被荒草和灌木覆盖的野兽踩出的小道,有时甚至需要蹚过冰冷刺骨的山溪。他的背影沉默而坚定,像一头负伤但依旧引领族群的头狼。

约莫一个多小时后,就在所有人都几乎到达体力极限时,赵山河终于停了下来。

“到了。”

眼前是一片茂密的针叶林,在黑夜里像一堵厚厚的墙。拨开层层叠叠的、挂着冰凌的松枝,一座低矮、几乎完全被积雪覆盖的木屋轮廓隐约出现在树林深处。它看起来低矮而破败,屋顶歪斜,木墙上有巨大的裂缝,仿佛随时都会散架。门口堆着厚厚的积雪,周围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松林的呜咽。

“就是这儿了。以前跟我爹来打猎歇脚的地方,荒废好些年了。”赵山河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他走上前,用枪托小心翼翼地捅了捅那扇看似一碰就碎的木门。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竟然没锁。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土味和动物粪便味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

苏明月率先举着火把走了进去。火光跳跃,照亮了屋内的景象:比想象中稍大,但极其简陋。一个用石头垒砌的、塌了半边的灶台靠在墙边,角落里堆着些腐烂的干草和看不出原样的破烂家具。几张用粗糙木头钉成的、同样摇摇欲坠的板床分散在墙边,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屋顶有几个破洞,能看到惨淡的星光。但无论如何,它至少能挡住大部分寒风,提供了一个相对密闭的避难所。

“快,大家快进来!”苏明月立刻招呼道,几个年轻些的村民也开始动手,简单清理出能落脚的地方。

百姓们相互搀扶着,沉默地涌入小屋,仿佛一群终于找到避风港的惊弓之鸟,瞬间将狭小的空间挤得满满当当。人们瘫坐在冰冷的地上,靠着墙壁,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疲惫和麻木。林晚秋小心地扶着老烟枪,让他靠坐在一处避风的墙角,仔细检查他腹部的伤口。幸好,之前的包扎似乎没有在剧烈的逃亡中崩开,但老烟枪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呼吸微弱。

陈峰最后一个进屋,仔细地掩上门,并用一根粗木棍从里面顶上。他靠在门板上,剧烈的心跳才稍稍平复。目光扫过屋内:孩子们蜷缩在母亲怀里睡着了,脸上还带着泪痕;老人们闭着眼,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不知是在祈祷还是在呻吟;几个年轻村民则眼神空洞地望着跳动的火苗,尚未从之前的惊恐中回过神来。

他从贴身的衣袋里,再次掏出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柔软的纸条。林世昌那匆忙却依旧有力的字迹,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佐藤英机……重武器……大扫荡……”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敲打着他早已紧绷的神经。

他走到灶台边,赵山河和苏明月也聚了过来。火光照耀着三人凝重无比的脸庞。

“消息确定了。”陈峰将纸条递给赵山河,声音低沉,“佐藤这次倾巢而出,志在必得。我们这点人,这点装备,正面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

赵山河快速扫过纸条,拳头狠狠攥紧,指节发白:“操!掷弹筒、重机枪……这是要把咱们赶尽杀绝啊!咱们现在子弹加起来不到五十发,吃的也快没了,这仗怎么打?”

苏明月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灶坑里微弱的火苗,试图让它烧得更旺些,她的侧脸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柔韧:“地下交通站的同志冒险传了消息,他们会千方百计筹措一批粮食和药品,最多三天,应该能送到预设地点。但是武器……他们实在无能为力。”

她抬起头,看向陈峰,眼神清澈而坚定:“林老板用命换来的情报里提到的那批军火,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必须拿到手!”

陈峰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张纸条上,仿佛要从中榨取出每一分可能的信息:“明天天不亮,我就带人出发去城西废弃工厂。必须赶在佐藤的大扫荡开始前,把家伙拿到手!”

他看向赵山河:“老赵,你留下来。这里需要你坐镇。一是保护乡亲们安全,这里未必绝对保险;二是立刻想办法联系周边山区所有还能活动的义勇军小队,把佐藤要大扫荡的消息传出去,看看能不能联合起来,拧成一股绳!哪怕只能骚扰一下鬼子侧翼,也能为我们争取时间!”

他又看向苏明月:“苏同志,联络和接应物资的事情就拜托你了。同时,尽可能收集更多关于鬼子扫荡路线和兵力配置的信息,越多越好!”

赵山河和苏明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沉重的压力,但也看到了绝不后退的决心。两人重重地点了点头。

“放心吧,队长!只要我赵山河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让小鬼子动乡亲们一根汗毛!” “信息的事情交给我。你们去取军火,千万要小心!”

就在这时,那个之前胳膊受伤的士兵二嘎,脸色惨白地挤了过来,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恐:“队…队长,赵连长……不好了!我刚才在门口放哨,看到……看到林子里有光!像是手电筒,晃了几下……好像……好像是朝这边来了!”

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刚有的一点暖意瞬间消失殆尽!

陈峰的心脏猛地一跳!赵山河一把抓起靠在墙边的汉阳造!苏明月也瞬间站起身!

怎么可能?!这里如此隐蔽!鬼子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找上来?!难道……

一个可怕的可能性如同毒蛇般窜入陈峰的脑海——内奸?!队伍里混进了内奸?!

“全体戒备!不要出声!躲起来!快!”陈峰压低声音,急促地下令,同时猛地吹熄了灶坑里那点微弱的火苗。

小屋瞬间陷入一片黑暗死寂。

百姓们刚刚放松的神经再次绷紧,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人们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连呼吸都几乎停止,凭着记忆摸索着蜷缩到床板下、灶台后、以及任何可以藏身的角落。林晚秋紧紧抱住老烟枪,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他前面,能感觉到老人身体在微微发抖,但他手中的短刀却握得稳稳的。老烟枪另一只手指了指屋顶一个破洞,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示意自己听力好,可以监听。

陈峰和赵山河悄无声息地潜到门板后,透过宽大的缝隙死死盯向外面的树林。苏明月则悄无声息地挪到另一处墙缝边,屏息观察。

死一样的寂静。只有风吹过松林的呜咽,和每个人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突然——

“沙沙……沙沙……”

极其细微的、踩踏积雪的声音,由远及近,清晰地传入死寂的小屋!

不止一个人!脚步声很杂乱!正在朝着小屋包围过来!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陈峰缓缓将步枪枪口从门缝中探出,手指扣上了冰冷的扳机。赵山河的刺刀也悄然出鞘,反射着窗外渗入的惨淡月光。

脚步声在门外停了下来。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然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冰冷,穿透薄薄的门板,清晰地钻进屋里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里面的人,听着!皇军知道你们在里面!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了!乖乖出来投降,佐藤少佐承诺,可以饶你们不死!”

正是佐藤英机那口音怪异却异常清晰的中国话!

佐藤英机的声音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钻入小屋,缠绕在每个人的心脏上,缓缓收紧。

黑暗中,能听到有人牙齿打颤的咯咯声,以及极力压抑的、细碎的抽泣。绝望的气息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

陈峰和赵山河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和决绝。出去投降?绝无可能!那等于将所有人送入虎口,任其宰割!但困守在这破木屋里,对方一旦强攻或者使用手榴弹,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陈峰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能否从后墙破洞组织突围时——

“砰!砰!砰!”

小屋侧后方的密林中,突然毫无预兆地爆发出几声清脆的枪响!子弹并非射向木屋,而是射向天空!

紧接着,一个粗犷豪迈、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大吼声划破了夜空:“小鬼子!我日你姥姥!兄弟们!打!!”

这声大吼如同一声号令,侧后方的枪声顿时变得密集起来,虽然听起来武器杂乱,步枪、鸟铳甚至还有鞭炮声(显然是疑兵之极),但在寂静的山夜里显得声势惊人!

木屋外的日军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侧翼袭击打懵了!短暂的寂静后,外面立刻传来了日军士兵惊慌的喊叫声、杂乱的脚步声、以及拉动枪栓的声音!佐藤英机气急败坏的吼叫声也夹杂其中,显然没料到会突然杀出另一股抵抗力量。

机会!

“是友军!!”赵山河第一个反应过来,脸上瞬间涌上狂喜!

“从后墙破洞走!快!!”陈峰当机立断,低吼着下令,“赵连长,你带路!苏同志,组织乡亲!受伤的弟兄和我断后!”

绝处逢生的希望给了人们巨大的力量!赵山河一脚踹开早已朽烂的后墙板,露出一个巨大的破洞。苏明月和林晚秋立刻搀扶起百姓,猫着腰,一个接一个地快速钻出木屋,扑进外面冰冷的树林里。

陈峰和两名伤势较轻的士兵守在破洞两侧,紧张地盯着屋外的动静。日军似乎被突然出现的袭击者完全吸引了火力,叫喊声和枪声主要都集中在侧后方。

“走!快走!”陈峰不断催促着最后几名行动迟缓的老人。

当最后一名百姓钻出木屋后,陈峰对两名士兵一挥手:“撤!”

三人迅速依次钻出破洞。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陈峰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栋在枪声和火光中摇曳的破败木屋,以及远处影影绰绰与袭击者交火的日军身影,毫不犹豫地转身,汇入逃亡的队伍,向着更深、更黑暗的山林深处潜去。

在那支突然出现的友军掩护下,他们再次奇迹般地摆脱了追兵。

在山林中跌跌撞撞地穿行了近半个小时后,前方带路的赵山河终于停了下来,发出几声有节奏的、类似鸟叫的哨音。

很快,黑暗的树林里也回应了几声类似的哨音。

几个穿着臃肿、身上挂着树叶杂草伪装、手里拿着各式武器的汉子从树后闪了出来。为首一人,身材高大,方脸膛,浓眉大眼,腰间别着两把盒子炮,正是刚才在外围带队袭击日军的那位首领。

“赵连长!陈队长!是你们吗?没事吧?”那汉子快步迎上来,声音里带着关切和一丝后怕。

“李大海!李队长!!”赵山河激动地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他娘的!真是你们!太及时了!再晚一步,老子就要和佐藤那王八蛋同归于尽了!”

陈峰也走上前,借着微弱的天光,认出了来人。李大海,活跃在本地区另一支规模较大的义勇军首领,为人仗义豪爽,之前曾有过一面之缘,还曾合作伏击过日军的运输队。

“李队长!大恩不言谢!今天要不是你们,我们这些人恐怕就……”陈峰用力握住李大海的手,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

“哎!说这些干啥!打鬼子,咱们都是一家人!”李大海用力回握了一下,随即脸色凝重起来,“我们也是收到风声,说佐藤这老小子发疯了,调动大队人马进山,像是要有大动作,就赶紧出来摸摸情况,没想到正碰上你们被围!怎么样,损失大不大?”

陈峰眼神一暗,沉重地摇了摇头:“牺牲了一位老乡亲……为了断后……”

李大海闻言,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狠狠啐了一口:“狗日的小鬼子!这笔血债迟早让他们百倍偿还!”他拍了拍陈峰的肩膀,“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我们在前面山谷里有个临时落脚点,相对安全些。”

跟着李大海的人,又在山林里穿行了一刻钟,来到一个极为隐蔽的山坳。这里居然搭着几个低矮的窝棚,外面用树枝和积雪伪装得很好。

窝棚里条件更为艰苦,但至少能遮风避雨,而且看起来相对安全。惊魂未定的百姓们被安顿下来,苏明月和林晚秋立刻开始检查伤员的情况,分发所剩无几的食物和清水。

在一个稍微宽敞些的窝棚里,陈峰、赵山河、苏明月和李大海围坐在一起。

“李队长,这次真的太感谢了。”陈峰再次郑重道谢,随即切入正题,“你们也收到日军要大扫荡的消息了?”

李大海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重重点头:“何止收到!老子的两个秘密据点前天晚上就被端了!损失了七八个弟兄!佐藤这次他娘的是疯了,调了不下两个中队,还带了炮和重机枪,漫山遍野地拉网清剿,根本不给我们喘息的机会!很多小股的义勇军队伍都被打散了,联系不上,生死不明。”

情况比想象的还要严峻!陈峰和赵山河的心都沉了下去。

“我们必须拿到那批军火!”陈峰斩钉截铁地说,“否则,我们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只能被他们一口口吃掉!”

“军火?”李大海眼睛一亮,“你们有路子?”

陈峰将林世昌用命换来的情报简单说了一下:“……就在城西那片废弃的纺织厂地下仓库里。我们原计划明天一早就去取。”

李大海猛地一拍大腿:“好!太好了!老子正愁家伙不够使!那鬼地方我知道,以前还去躲过雨,地形复杂,适合摸进去!明天老子带几个好手,跟你们一起去!人多好办事,也有个照应!”

这无疑是雪中送炭!陈峰心中一定,立刻点头:“好!有李队长帮忙,成功的把握就大多了!事不宜迟,我们天亮前就出发!”

计划初步商定,几人又详细讨论了行动的细节、路线以及接应方案。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神经却依旧高度紧绷。陈峰靠在冰冷的窝棚墙壁上,目光扫过外面沉沉的夜色,远处似乎还有零星的枪声传来,不知道是哪支不幸的队伍又遭遇了敌人。

内奸的阴影、李老栓爷孙惨烈的牺牲、佐藤步步紧逼的疯狂扫荡、明日取军火的巨大风险……无数沉重的念头在他脑海中交织。

他轻轻摩挲着手中冰凉的步枪机匣,闭上眼睛。明天,城西废弃工厂,那批关乎所有人命运的军火,真的能顺利拿到吗?那片废墟之下,等待他们的,除了希望的武器,是否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佐藤英机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这个狡猾而残忍的对手,真的会对这条看似绝密的情报,一无所知吗?

夜,更深了。山风穿过林隙,发出如同叹息般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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