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时节,汴京金明池畔,琼林苑内繁花似锦,正是一年中最热闹的赏花宴。仕女们钗环叮咚,衣裙缤纷,公子们羽扇纶巾,谈笑风生,将这皇家园林点缀得愈发秾丽。
刘娥随着众人入园,初时还觉新奇,但见满目皆是花花草草,耳边充斥的都是文人雅士的吟咏酬唱,她天性中那份好动活泼便觉得受了拘束。不过半日,她便寻了个临水的凉亭坐下,支使丫鬟摆上带来的精致茶点,自顾自地品茗歇息,对那些争奇斗艳的名花异草兴致缺缺。“这些花儿朵儿,看久了也无甚趣味,不如这玫瑰酥来得实在。”她拈起一块点心,望着远处攒动的人群,意兴阑珊。
与她相反,沈执砚踏入这花海,便如鱼儿入了水。她自幼受父亲熏陶,虽出身将门,却对草木花卉有着超乎寻常的喜爱与敏锐。此刻,她穿梭于花径之间,仔细辨认着那些或常见或稀有的品种,看到一株花色奇特的牡丹,或是形态别致的兰花,眼中便会漾开真实的、毫不掩饰的欣喜光芒,偶尔还会低声与身旁的丫鬟探讨几句花性。
就在一丛开得正盛的魏紫姚黄前,她不期然地遇见了同样在观赏牡丹的谢栖迟。他今日未着青衫,换了一身月白云纹直缀,更显清雅出尘。两人身边都跟着仆从,众目睽睽之下,目光仅仅一触,便各自微微颔首示意,算是见礼,并未有任何言语交流,随即自然而然地错身分开,仿佛只是陌路相逢。
然而,那片刻的交汇,以及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淡的、属于他的芸香气息,还是让沈执砚刻意维持平静的心湖,泛起了微澜。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雍容华贵的牡丹上,却觉得那花影重重,似乎都模糊成了他方才月白的身影。
赏玩过后,便是男女分席饮宴。酒过三巡,惯例的赏花作诗环节开始了。男宾女宾分隔两处,或由一方出题,另一方作答;或各自赋诗,隔空唱和。席间才思涌动,笑语喧哗。
谢栖迟在男宾席中,因其家学渊源与自身才情,很快便脱颖而出。他所作的咏花诗,不仅辞藻清丽,意境高远,更难得的是常能融入医理药性,别具一格,引得众人频频称赞。
女宾席这边,刘娥听着远处传来的、对表兄诗作的赞誉声,与有荣焉,但眼见着其他贵女或绞尽脑汁吟咏,或笑语嫣然地点评,自己却对此道不甚精通,不免有些焦急。她目光一转,看到身旁安静坐着、凝神倾听他人诗句的沈执砚,眼睛顿时一亮。
“执砚,”她凑过去,拉住沈执砚的衣袖,声音带着惯有的娇嗔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好妹妹,你素来心思灵巧,书也读得多,快帮帮我!表兄作诗那样好,我也想……也想和他对上一首,可不能教旁人比下去了!”她说着,已将笔墨推至沈执砚面前,眼神充满了期待与不容拒绝。
沈执砚心头一紧。替刘娥作诗,去与谢栖迟唱和?这……这于礼不合,更与她想要划清界限的初衷背道而驰。她下意识地想要推拒:“娥儿姐姐,这恐怕……”
“好妹妹,就当帮姐姐这一回嘛!”刘娥摇晃着她的手臂,语气央求,“难道你忍心看我被她们笑话?”她指了指周围几个正跃跃欲试的贵女。
看着刘娥殷切的目光,想到她口中那“亲上加亲”的可能,沈执砚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沉默片刻,终是暗暗叹了口气,认命般地提起了笔。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所有复杂的情愫,将心神沉静下来,目光掠过席前的几盆素心兰,略一思忖,便落笔于纸:
幽谷灵根移玉砌,素心一瓣沁冰痕。
岂羡凡葩争艳色,清芬自引蝶窥门。
诗句清雅,既贴合兰花之态,又隐隐透着一股不随流俗的孤高,恰如其分地表达了刘娥的身份与些许心境。
诗笺被侍女传递过去。不多时,男宾席那边便有了回应,谢栖迟的和诗随之传来:
玉砌移来谷中魂,冰痕犹带旧苔纹。
蝶使莫惊清浅梦,芳心原在避嚣尘。
他的诗,不仅巧妙接续了原诗的意象,更深一层点出兰花虽移栽玉砌,却心念幽谷、避世离嚣的本真,理解得极为透彻,格调更高一筹。
刘娥虽不解诗中深意,但见表兄如此快速且优雅地回应了自己,已是喜上眉梢,连声夸赞:“表兄果然才思敏捷!”
而沈执砚,听着那边传来的、清越地诵读着和诗的声音,看着纸上那熟悉而隽永的字迹,心中却是一片苦涩的冰凉。她代替他人,与他进行着这样一场精神上的默契交流,字字句句,皆出自她心,应的却是他人的名。这偷梁换柱的唱和,如同在她心口细细地研磨,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无奈。
她垂下眼眸,盯着自己面前那只饮了半盏的蜜水,水中映出她模糊的倒影,以及窗外摇曳的花枝,只觉得满庭芳菲,此刻入眼,皆成了寂寞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