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梧在睡梦中辗转,那青衫人祝福的话语犹在耳畔,那份莫名的悲恸还未散去,眼前的景象却骤然扭曲、坍缩。明媚的光线被阴湿的黑暗吞噬,喧闹的喜庆声响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水滴砸落在石面上的声音,单调而冰冷。
她仿佛悬浮在一个昏暗的空间,视野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沾满污迹的油布。但她能“感觉”到——感觉到那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铁锈般的气味蛮横地钻进鼻腔,混合着霉烂、污秽以及……一丝极淡极淡的、熟悉的草本清香。这缕微弱的香气在这污浊之地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同淤泥中挣扎着探出的一星白蕊,脆弱得令人心碎。
视线艰难地聚焦。
依旧是那道青衫,却已不复梦初时的整洁飘逸。衣衫破碎,被暗红色的污渍浸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紧紧贴在消瘦的身体上。他被束缚着,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吊挂着,双臂反剪,头无力地垂着,凌乱的黑发遮住了面容,只有偶尔因为难以忍受的痛苦而发出的、压抑到极致的闷哼,证明他还活着。
周围似乎有几个晃动的黑影,看不真切面目,如同蛰伏在暗处的鬼魅。他们动作慢条斯理,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没有审问,没有咆哮,只有冰冷的器具摩擦声,以及皮肉被撕裂、骨骼受挤压的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
一柄带着倒钩的短鞭,慢悠悠地抬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然后落下。
“啪!”
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狠厉。
青衫人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离水的鱼最后挣扎了一下,随即又软了下去。破碎的布料下,新添了一道皮开肉绽的伤痕,鲜血汩汩涌出。
行刑者似乎低声嗤笑了一下,那笑声干涩而恶意,如同夜枭的啼叫。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中没有任何对于获取情报的急切,只有纯粹的、以他人痛苦为食粮的满足感。他们的目标似乎并非逼供,而是要将这折磨本身,化作最锋利的刀刃,去凌迟某个不在场的人的神经。
又一枚烧红的烙铁被夹起,在昏暗中散发出暗红的光,灼热的气息扭曲了空气,带着一股皮肉焦糊的可怕气味,逼近那已然伤痕累累的身体。
“唔……”青衫人似乎终于承受不住,从喉咙深处溢出一丝破碎的呻吟,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刺入沈清梧的心脏。
她想要尖叫,想要冲过去,想要阻止这一切,身体却如同被无形的枷锁禁锢,动弹不得。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感受着那份施加在青衫人身上的痛苦,仿佛也同步烙印在自己的灵魂上。血腥味、焦糊味、霉味,还有那缕始终萦绕不散、此刻却显得无比残酷的草药清香,交织成一张绝望的网,将她紧紧缠绕,越收越紧,几乎要碾碎她的肺腑。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那个他们想通过折磨他来折磨的人,是谁?
会是……前世的自己吗?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炸响。
“不——!”她在心中发出无声的嘶吼,挣扎着想要摆脱这可怕的桎梏。
就在这时,那一直低垂着头的青衫人,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微微抬起了头。透过散乱濡湿的发丝,沈清梧依然看不清他的脸,但她清晰地感觉到,有两道目光,穿透了血污与黑暗,精准地落在了她所在的方向。
那目光……没有怨恨,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她溺毙的……悲伤与不舍。
他在看她。
他知道她在“看”着他。
紧接着,那薄唇极其微弱地动了动,没有声音,但她却“听”懂了那无声的唇语。
快……走……
“啊!”
沈清梧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疯狂地擂动着胸腔,仿佛下一刻就要炸开。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肺部火辣辣地疼,如同刚刚逃离了溺水之境。
黑暗中,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掐入手臂的皮肉,试图用这清晰的刺痛来确认自己已经脱离那个可怕的梦境。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缩的叶子。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她自己粗重紊乱的喘息声。
浓烈的血腥味和皮肉焦糊味似乎还残留在鼻腔,让她阵阵作呕。她猛地抬手捂住口鼻,胃里翻江倒海。
然而,就在这时,一丝清冽的、带着甘醇气息的草药香味,幽幽地钻入她的感知。
是了,香囊。
她僵硬地转过头,目光落在床柱上。月色透过窗纱,朦胧地勾勒出那个月白兰草香囊的轮廓。它静静地悬挂在那里,无声地散发着安宁的气息。
沈清梧死死地盯着那个香囊,瞳孔在黑暗中收缩。
梦境里……也有这个味道。
是这香囊的气味,将她引入了那个血腥的梦境?还是……那萦绕在她前世的残影,本就与这草药之息纠缠不清,如今只是被这相似的香气,重新勾连了出来?
那个被酷刑加身、却只让她“快走”的青衫人……
那个被称作“阿砚”,听到祝福却心碎欲绝的自己……
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虚无缥缈的梦境吗?可那刻骨的悲伤,那噬心的疼痛,那几乎令她窒息的绝望,真实得让她浑身发冷。
她缓缓松开抱着自己的手臂,指尖冰凉颤抖,轻轻抚上脸颊。一片湿冷的泪痕,尚未干透。
即使惊醒,即使脱离了梦境,那份深沉的、不知来处的悲恸,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挥之不去。
她怔怔地坐在黑暗里,像一尊失去魂灵的木偶。窗外的普罗旺斯之夜依旧宁静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