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日头已经有了些毒辣的苗头,晒得新铺的夯土地面发烫。张家庄码头上,那支来自北方的骡队刚刚卸完货,押队的老掌柜还在絮絮叨叨地跟库房管事交代着毛皮的成色和盐块的潮湿度,一队人马便已扬着尘土,出现在了通往庄子的官道尽头。
不同于上次钱经历带来的抚标营兵,这次来的骑士仅有十余人,却个个精悍异常。人马皆披着轻便的皮甲,腰刀劲弩俱全,行进间队列严整,无声无息,只有马蹄踏在硬土上的沉闷声响和甲叶偶尔摩擦的轻响。为首一人,约莫三十许年纪,面容清癯,三绺短须修剪得一丝不苟,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色官袍,外罩一件挡尘的玄色斗篷,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审视意味。
守门的乡勇早已不是吴下阿蒙,并未因对方人少而有丝毫松懈,弩箭上膛,长矛前指,厉声喝问来意。
那为首官员勒住马,并不下鞍,只从怀中取出一份公文和一封拜帖,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西安巡抚衙门,兵部职方司主事杨廷麟,奉抚台大人钧令,特来见张团练。速去通传。”
职方司主事!正六品的京官!而且是掌舆图、军制、城隍、镇戍、简练、征讨之事的实权职位!虽品级不算极高,但其身份和代表的意味,远非上次那个钱经历可比。
消息立刻报入总务堂。
堂内几人神色都是一凛。李崇文捻须的手顿住了:“杨廷麟?此人我略有耳闻,乃是崇祯四年的进士,素有清正干练之名,竟入了职方司?还亲自来了?”
赵武眉头紧锁:“怕是来者不善。上次是敲打,这次…难不成真要动手?”
胡瞎子嘿然一声:“动手就这点人?不够塞牙缝的。我看,像是来谈买卖的,就是不知道这买卖怎么个做法。”
张远声面色平静:“是狐狸是虎,见过便知。开中门,迎客。”
规格比上次更高。庄门洞开,一队精神抖擞的乡勇持械列于道旁,虽衣甲不如对方光鲜,但那股子经过血火淬炼的剽悍之气,却让那十余骑京营锐士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杨廷麟在堂前下马,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修补痕迹犹存的庄墙、校场上正在操练的新兵、以及远处传来叮当声响的匠造坊,眼神微微闪动,却未露半分情绪。
总务堂内,双方分宾主落座。杨廷麟并未寒暄太多,直接表明了来意。他带来的“赏赐”确实实在了许多:二十匹上好的河曲战马,五十副崭新的棉甲,一百斤品质不错的闽铁,还有一批珍贵的伤药。这份礼,足以装备一支精干的小队,价值不菲。
“张团练两次力挫贼锋,保境安民,功在地方。朝廷已有公论。抚台大人更是时常称许,言道若各地团练皆能如张家庄般得力,何愁流寇不靖?”杨廷麟语气温和,却字字清晰,“如今虏骑窥边,天下多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尤其陕西,乃贼患渊薮,更是重中之重。”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张远声身上:“抚台大人有意整饬陕西防务,选练一支新军,以为剿贼中坚。张团练善于练兵,麾下儿郎骁勇善战,正是国家急需之才。若愿率部效忠王事,纳入新军编制,朝廷必不吝封赏。粮饷、军械,皆可按额拨发,岂不胜过如今这般自行筹措,艰难百倍?”
堂内一时寂静。赵武呼吸微微粗重了几分,正规军的粮饷编制,这对任何带兵之人都是巨大的诱惑。李崇文则眉头紧锁,思索着话语背后的深意。
张远声并未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听着。
杨廷麟微微一笑,继续道:“当然,朝廷亦有法度。既食皇粮,便需为君分忧。眼下便有一桩小事,或可视为投名之状。”
他轻轻放下茶盏,声音不大,却重若千钧:“其一,盘踞于终南山的一股悍匪‘钻山豹’,屡犯州县,抚台大人甚为恼恨。若张团练能率本部乡勇,协助官军,限期剿灭此獠,取其首级来献,便是大功一件。”
“其二,”他目光扫过堂外堆积的粮垛,“近来大军云集,粮秣吃紧。若张团练能慷慨解囊,先行‘助饷’粮米五千石,以解燃眉之急,抚台大人必定深感其诚,日后拨发粮饷时,自然优先足额。”
一番话,软中带硬,恩威并施。给出了一条看似光明的晋升通道,却立刻附上了两个苛刻至极的条件:一是要卖命去啃一块硬骨头(剿匪伤亡必大),二是要掏出几乎相当于庄子目前存粮大半的家底(五千石)。
答应了,便是被绑上战车,从此受制于人,辛苦积攒的本钱可能一朝耗尽。不答应,便是“无心王事”,之前所有的功劳都可能被抹杀,甚至可能被立刻打为“异己”。
李崇文后背渗出冷汗,赵武拳头攥紧,胡瞎子眯起了独眼。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主位上的张远声。
堂外,知了聒噪地鸣叫着,更衬得堂内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