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政办的活儿,比我想象的还要琐碎繁杂,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
转眼间,我来党政办已有大半个月,日常工作除了处理那些文件杂务,就是继续熟悉各个站所和人员,送文件、通知会议、打扫卫生、端茶倒水…
连喘口气的间隙,都被 “顺便” 干的杂活填满,美其名曰“深入熟悉情况”。
韩天明教我收发文件,文件柜门上贴着的 “收文流程” 早已泛黄。
“县里来的红头文件,先登《收文登记簿》,右上角标‘急’‘密’‘阅’,‘急’是三天内要结果,‘密’得单独锁抽屉,‘阅’就是给领导过目。再按领导分工分——张书记看全盘,李镇长看经济......千万不能送错,送错门等于办错事,政治事故可不能犯。”
他的语气严肃,让我意识到这看似简单的工作背后蕴含着沉甸甸的责任。
偶尔,在给张振国送文件时,他会从文件堆里抬起头,随口问一句:“小林啊,怎么样?还习惯吗?”
我总是公式化地回答:“习惯,张书记,正在努力学习。”
他便会鼓励地笑笑:“好!多看多学!基层学问大着呢!比书本上复杂得多!”
这话里似乎总带着点深意,需要我慢慢体会。
而龚小洪,则时常在一旁,用那种审视的、略带嘲讽的目光看着我忙得脚不沾地,有时还会“好心”地提醒:
“林干部,慢点跑,别摔着。这大院里的路啊,坑多,得看清了再下脚。”
那语气,分明是在等着看我什么时候会撑不下去,露出狼狈相。
日子就在这种单调、琐碎的节奏中一天天过去。
转机来临的那个周五下午,日头西斜,镇政府大院里弥漫着一种周末将至的懒散氛围。
只剩下老郑蹲在墙根晒着最后的暖阳,吧嗒着烟斗,和老赵那台老旧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唱个没完的戏文。
突然,党政办那台老式黑色电话机像被踩了尾巴似的,“叮铃铃”地急响起来,尖锐的铃声瞬间撕破了宁静。
韩天明接起电话,刚“喂”了一声,脸色就变了,语气变得异常恭敬:
“是是是,唐主任,您放心,我们一定高度重视,全力准备好!”
他挂掉电话,声音带着微微颤抖:
“县委办公室紧急通知!县委陈海南副书记下周二要来大山镇调研基层党建工作,要听汇报、查材料、看现场!”
话音刚落,二楼书记办公室的门 “哐当” 一声被推开,张振国的嗓门炸雷似的传下来:
“老韩!给我进来!”
韩天明小跑着冲进书记办公室,不到十分钟,屋里就传出拍桌子的巨大声响,即使隔着门板也清晰可闻:
“党建材料呢?!平时三令五申要你盯紧!这节骨眼上你给我掉链子!关键时刻顶不上去,我看你这党政办主任是不想干了!”
等韩天明出来时,眉头紧皱,一言不发,只是摸出烟盒,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烟雾缭绕,笼罩着他焦虑不堪的脸。
周委员去市委党校培训了,党建这摊事没人兜底,明晃晃全压在了党政办肩上。
他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闷了整整一个下午,烟灰缸里的烟蒂堆得像座小山。
傍晚时门开了,他朝我招手:“林涛,县委领导下周来调研的党建汇报材料,你来写。”
我一时怔住,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韩主任,我…我才来半个月,党建工作的门道还没摸清,很多情况都不了解……”
“摸不清就立刻学!搞不懂就立刻问!”
他打断我,不容置疑地将一厚摞散乱的文件“啪”地推到我面前。
“你是贵南大学的高材生,笔杆子必须比我们这些老家伙硬!现在是组织给你的考验,扛不住也得扛!周委员办公室还有些基础资料,你赶紧去找出来整理。这个周末取消休息,加个班!周一早上我必须看到初稿,张书记上午就要审阅!”
那堆资料,在我眼里堪称“天书”:周梅手写的党员名册,字迹娟秀却缭乱难辨;各村报送的党建总结水平参差不齐,“三会一课”被赫然写成“三回一课”,“主题党日” 写成 “主人党日”;几张零散的活动照片背后用铅笔模糊地标注着“石窑沟党员义务劳动”,连个具体日期都没有……
我翻看着它们,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
“韩主任,这实在……这难度太大了,我怕……”我试图挣扎一下。
“没什么这那的!现在不是说困难的时候!”
他板着脸厉声打断,但在转身时极轻地叹了口气,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无奈和信任,
“小林,我晓得难。但你现在必须扛住。张书记放了狠话,这次汇报搞砸了,材料出纰漏了,咱党政办都得挨批。”
我抱着一堆沉重如山的资料回到座位时,龚小洪正慢悠悠地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他瞥了一眼我桌上那堆“烂摊子”,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嗤笑:
“哟,大学生,露脸的机会来了啊!好好写,可别丢了咱党政办的人。”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指了指资料堆最底下:“那堆里有去年的旧汇报,周委员改的,你找找看。不过能不能用上,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悟性了。”
说罢,吹着口哨,晃着身子悠闲地离开了。
周末的镇政府大院,空寂得令人心慌。白日里还有人声的院落,此刻只剩下风吹过老槐树叶的沙沙声,还有我办公室那盏昏黄的灯光,从日暮亮到深夜,再倔强地撑至黎明。
资料铺满了整张桌子,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先是把周梅那本难以辨认的手写名册,按村重新归类整理;再逐字从各村里交上来的、充斥着空话套话和错别字的总结里,艰难地扒拉出仅有的、闪着微光的“干货”:
龙头嘴村有位老党员李大爷,常年义务帮村民写春联、教识字;石窑沟的党员们自发组织修过水渠;野猪坪搞过“党员联系户”帮扶……
这些零散的事例像一颗颗散落的珍珠,急需一根红线将它们串缀起来。
就在思路彻底僵住、卡壳至绝望时,我鼓起勇气,抓起桌上的座机,拨通了周梅的电话。
“周委员,我是林涛,不好意思周末打扰您......”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她叙述了一遍。
她在那端愣了一下,随即笑声传来:
“小林,别慌,慢慢说。党建材料有它固定的章法——开头要讲清楚当前面临的形势和总体工作情况,中间分块,一般是‘主要做法’‘工作亮点’‘存在困难’,最后表决心、提打算。一定要紧扣‘三个代表’重要思想。”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像是传授什么秘诀,
“还有,张书记最讨厌空话套话,你多塞些具体生动的事例,再补充些数据,党员年龄结构啊、年度活动次数啊,如果实在找不到,可以参考去年数据合理上调,但注意分寸,别太离谱,能自圆其说就行。”
挂了电话,心中仿佛推开了一扇窗,透进一丝光亮。我按照周委员的指导,迅速搭起框架:
一、强化理论武装,践行“三个代表”;
二、夯实组织基础,建强战斗堡垒;
三、聚焦作用发挥,服务群众一线;
四、正视存在问题,明确改进方向。
接着便开始往里面“填肉”:李大爷的事被提炼为“老党员发挥余热,用心用情传承红色基因”;修水渠写成“党员带头攻坚,切实解决群众急难愁盼”;党员年龄结构依据名册艰难统计而出;活动次数则参考去年报表做了适当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