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潮退到堤脚,城灯在雨前发出更细的晕。张浩从海上折身归来,背脊仍带着海沟深处未散的寒意,他把那缕寒系在角间,不让它落城,只让温润的气息先一步铺开。云在他翼下汇拢,像他用掌心轻轻拢起的一池清水,沿江、沿港、沿城墙,顺着“河图洛书·龙脉感应阵”的细线去到该去的地方。
风先变。高空的硬风被他压低成柔风,绕着摩天楼的棱角走,灯光便不再抖。雷被他收束在鳞间,只以极轻的电息给云团打节拍。雨,才慢。不是猛砸,是从夜空里一点点织下来,细得像丝,落到路灯下便连成一线,像有人用透明的线把每盏灯缝在一起。人们在窗后看,先是屏住呼吸,继而肩膀慢慢松了。
城外的盐碱线像一道白疤,风灾挟来的潮水退去后,在田与路边结了壳,踩上去咔咔作响。张浩贴近地气,俯身细看,盐霜在草根处扎着刺,若任其不化,春水一来,根就会被戳伤。他在胸腔里按下一记“节律”,将雨滴的粒径与落势调到最合草根“饮”的尺度,滴不碎芽,润得开口。雨丝落处,盐霜先亮,再化,草皮在雨光里现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绿,像从人心最深处冒出的那一丝回温。
港城西侧,有一条窄巷,墙脚还留着逃潮时慌乱的手印。张浩从巷口掠过,龙须垂下,在空中挑起一圈看不见的水幕,把来自海口的暗咸气挡在外面。雨顺着幕的弧度滚落,带走墙缝中残留的泥腥。楼顶的老人正要合上窗,一眼撞见那条巨龙在雨光里缓行,手竟止不住颤了。雷声微作,他的心便猛地一缩——这是灾后最难缝的口子,叫“惊惧”。张浩知道,便以“龙吟摄魂”的第二声轻轻落下,不是喝止,是安抚,一声“缓息”,如母亲把被角掖回孩子下颌。老人肩头一松,喃喃道:“还在。”
“龙佑”的直播频道里,乔思源把镜头架在江岸的步道上,没有滤镜,只给世界看雨。人流未多,弹幕却已经像潮先一步涌上来:有人说孩子第一次伸手去接天上的水;有人说鱼市的霉腥味被洗薄;有人只是打了四个字——“龙在上空”。镜头偶然抬高,空中那道身影在灯阵的映照下像一根巨笔,在城的宣纸上慢慢写字。
张浩沿城巡行,每穿过一个区,他都在风骨处落下一个看不见的“扣”。那是他在上一章里以海沟为纸学来的缝合章法,此刻用到城上:在潮气逆灌的三处暗门,他以“水府扼口”设门槛,门不挡人,只挡那一寸最刺骨的咸;在下水的回流弯,他用“潮锚”按住节拍,让雨水和河水在此处先拱一拱腰,再缓行出城;在高空的两道薄风脊,他打上“风缰”,叫风顺街行,不去贴着玻璃作怪。每设一处,他都让雨丝轻按一下,将“龙佑”里汇成的民心光印入其内。于是这些门、这些缰,不仅合天气,也合人意。
市北的广场曾经挂着巨幅屏,风灾时它像一只巨眼,反复闪爆,吓哭了从地铁口上来的孩子。今晚屏已经熄了,然而屏后的金属框架里还藏着一丝“魃纹”的声线,像一根极细的箭,人在其下走过便会无端加快脚步。张浩停在屏上方,须梢把那丝声线挑出来放在“感应阵”里辨认,确是“声筝”的余韵。他不以雷斩,以“慈悲龙吟·化煞”轻压,温声压过冷线,余韵自己散了。广场边的孩子正举起手接雨,雨落在他掌心里,细细的,微凉,很快变暖,他笑得像个真正的孩子。有人说:“别怕了。”那句话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松弛而真。
江面的浮桥上,志愿船队穿着带有灵纹的救援服,按训练好的口令解散重排,给对岸的渔船让出通道。张浩从他们头顶过,雨丝在他腹下分出一道小小的“空廊”,叫对讲机里的电不再被水汽打哑。有人抬头看他,抬手比了个极笨拙的敬礼。他不回礼,只在风里略略加了一记稳。他知道,真正的致意,是叫他们的脚下不再打滑。
越过江桥,是一片盐花最重的低地,风灾时海水从三道古涵洞倒灌,如今地势已平,然而盐在土里生了根。张浩把云压得更低,让雨在此处下得更久更细。他以“河图”的水脉线索,将落雨的第一程交给田畔旧渠,第二程再分到渠旁植被,第三程才入土。雨与土之间没有轰然相遇,只有一桩一桩温顺的握手。握到第三程,盐的刺终于拔出来,顺雨入沟,沿旧渠被引往一处临时“盐坑”。那里有工程队把沉盐收走,他则在上方设一记“风缰”,不让海风再把盐尘扬回城。
雨下到午夜,城里最先开口的不是喧哗,是一种久违的“叹”。有人在楼道里放下水桶,听到雨打桶沿的声音,忽然想哭;有人推开窗,盯着远处江对岸的灯,像盯着一个终于按时回家的孩子。张浩伏在云上,听见这些细细的心声,便以无声的“龙吟”去回应。他不言语,只在雨的节拍里多加了两拍“宽慰”,让雨在屋檐下回旋片刻,再下到地面。那一小小的回旋,像是专门为那些缩在檐角里的人留的一息。
“龙佑·安心理解月”的第一期在此夜启动。乔思源没有高谈阔论,他让心理干预的老师在镜头前只做一件事——教人们在雨声里呼吸。镜头里,老师举着手机走到窗边,让镜头去拍雨珠沿玻璃缓缓滑下的轨迹,教大家数数。数到七,停一下;数到四,再呼出。张浩在云上,看着直播间里代表不同城市的亮点一颗颗亮起,便在那一颗颗亮点上方把雨丝放得更轻更暖。有人在弹幕里打:“谢谢你回来。”那“你”,不知是对龙,还是对这座城说。
他回望海上,封囊里的黑鳞在胸侧轻轻一颤,像是与某处未熄的暗线相触。他以“净音”按住它的躁意,让它安静。黑鳞边缘那条折反的金线,在雨光中像一笔未完的字。他知道,这一笔要在别处补——海底仍有未明的线头,然而此刻不追。城需要他先把雨下完。
风里忽有一阵急噪,从河口方向逆卷而来,带着盐味。那是潮变时风骨与江潮相撞,激起的“倒卷”。若被它挟住,正凝的民心会被再度撩起旧惧。张浩不硬顶,他改变了云的边缘形态,把云边压成一圈圈向外开的波纹,又在河口上空落下两道“江河镇水阵”的小样,只压那一寸最刺骨的风尖。倒卷撞上波纹,自乱了节律,自己散去。城没有察觉,只觉得雨势忽然规整。
一夜的甘霖,城像被温手抚过的额头,热退了,心定了。天快破晓时,东城一条旧街的屋檐下,有小孩子脚踏雨靴把手伸向天,雨珠落在他掌心,一颗一颗,连成了线。他咯咯笑,抬头正看见云上那道蜿蜒的身影,便用力挥手。张浩低头看他,角间的雷光像从孩子的眼里照回他的胸膛。他忽然想起一句话,便在自我里轻轻道:“雨落众屋檐,心自有屋檐。”
黎明把云边一点点挑亮,城在光中显出新的纹理。马路边昨日还是白渍的地皮,在雨后露出一丝丝新绿;河道里浮着的碎叶被雨推到角落里,工程车靠上去收;港区的信号灯从昨夜的黄闪转回了正绿。张浩收回风缰,把云抬高,让新日照进城。他没有立刻远去,他把身躯盘在城上方一处不碍飞行的高空,俯瞰这座刚刚从惊惧里醒来的城。
战后修复,不应是附带。它当是作战的一部分。他在心里为自己的权柄补上一段“闭环”——每一次驱邪止风之后,必有一程“甘霖”,以雨修人,以风修地,以静修心。他以鳞为笔,把这段规矩刻在“龙网”的经纬里,叫它成为一条看得见的线,日后每一处节点自然会遵行。
江上风和,雨渐收时,他在高空里摊开另一张“纸”。纸上不是山不是海,而是“秩序”。他在心里看见李镇南整夜未睡,在会场与港口之间往返,手里攥着一份即将成文的条令——海疆联防的草案正起行。张浩在云上以雷光为墨,在海天交界处描摹出一个极淡的“龙印”形影,印不落地,只示其意。他知道,下一步,不止是雨要落地,规矩也要落地。神权、人治、工程三权,当在海上找到同一张桌。
“该立约了。”他在心里说,声音极轻,却像雷在云里翻了个身。远处港群的渔船开始出港,船头擦过江面,带起极细的浪线,像为即将竖起的碑练手的笔划。城里有人推门走出,抬头看天,看见雨竟停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刻,便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又转身回屋,端起昨夜没喝完的那杯茶。
云高处,龙影一振。张浩收拢鳞上的雨光,尾梢轻挑,把最后一缕温润送到尚未被照亮的巷尾。城心平稳,他调身向海,一如他来时那样不惊扰人。身后,路灯渐灭,天光大亮,甘霖过处的街道像刚刚晒过的布,平整,安静。前方,海在等他去按下另一枚更重的印——“海疆立约”的石碑,要在今日的风里显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