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络使的手掌缓缓离开陶匣,阳光落在那粗陶表面,映出几道干裂的纹路。他没有再看玉符,而是转向路明,点了点头。
这动作很轻,却像是卸下了某种长久压在肩上的重量。
路明也未多言,只抬手一召,案上玉符便自行浮起,没入袖中。他转身走向殿心,脚步沉稳,衣摆扫过青石地面,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沙盘早已备好,嵌于地台中央,以灵力凝成的北境地形缓缓流转,山川沟壑随法力波动微微起伏。三处红点静静悬浮在荒原腹地,正是导灵塔预定基址。
“你来确认。”路明站在一侧,让出视野。
联络使走近,目光逐一扫过三点位置,眉头微动:“东侧渠口偏南了半尺。”
“改。”路明并指一点,沙盘光影微颤,那红点应声挪移。
“西侧阵眼下方有暗流,若夯基太深,恐引地气反冲。”
“记录在案。”路明取出一枚新玉符,打入一道法印,“从今日起,工程每调用一份材料、每动一次土石,皆需双轨留痕——你们存原始档,中枢记摘要。原始档由你们保管,中枢不得触改。”
联络使抬头:“若你们偷偷复制呢?”
“可设验痕阵。”路明答得干脆,“每次查阅留迹,三方见证,违者追责。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是制度要能防住不信。”
联络使沉默片刻,终于伸手,在沙盘边缘轻划三道刻线:“这是我们渠工的习惯标记,代表‘稳基、顺流、避冲’。若后续施工偏离这三条线,我们有权叫停。”
“准。”路明将这三道刻线纳入沙盘规则,法力一引,整座模型泛起微光,“双轨记录,三方监督,地方叫停权——列入首例协作章程附件。”
话音落定,沙盘中的三处红点同时亮起,连成一线,仿佛地下灵脉已被悄然唤醒。
联络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老茧与沙盘边缘相触,发出轻微的刮擦声。他忽然道:“我们不会写章程,也不懂中枢文书格式。”
“不必。”路明从袖中取出一方空白玉简,“你们用匠语记录,怎么修的、出了什么问题、怎么解决的,如实填进去。我这边自有人转译归档。”
“要是写错了呢?”
“错也留着。”路明语气平静,“成败都算数据。哪怕失败十次,第十一次也能踩着前面的坑过去。”
联络使嘴角微不可察地松了一下,随即又绷紧。
他弯腰拿起陶匣,打开一角,取出一张薄皮纸,上面用炭条绘着渠网走向,边缘密密麻麻写着数字与符号。他将纸铺在沙盘旁的小案上,指尖点着其中一段:“这段主渠已通,但地气浮动不稳,我们怀疑是上游断脉所致。若导灵塔建在这里,必须先补一段引脉桩。”
路明俯身细看,忽然伸手,在纸上虚画一道弧线:“你们试过绕行西北洼地吗?那里虽低,但土质松软,反而易导灵流。”
“试过。”联络使摇头,“洼地底下有陈年废渣,遇水会析出浊气,污染渠心。”
“那就清渣。”路明抬手,一道法印打入沙盘,西北区域顿时显出灰斑,“我调两名炼材师随行,专攻废料净化。他们不插手施工,只提供技术支持。”
“技术……能教吗?”
“能。”路明点头,“但要有规程。教什么、谁来教、学成后能否外传,都要写进共享条款。第一批技师培训,由你们推选人选,中枢备案,过程全程留影。”
联络使盯着他:“不是你们挑人?”
“不是。”路明直视他,“人你们选,我们教。但教会之后,他们若擅自改动核心阵图,责任仍归你们承担。”
“该当如此。”联络使收起图纸,重新封入陶匣。
殿外传来轻微响动,一名侍从在门边低声通报:“阵盘已备妥,三枚标准件皆经校验,随时可启程。”
路明颔首,转向联络使:“三日内送达渠首营地。技师同往,不限携带工具,允许自建临时工坊。”
联络使深深看了他一眼:“你不派人监工?”
“监工不如留档。”路明淡淡道,“我要的是结果透明,不是人在现场。你们报进度,我核数据,有问题及时调,没必要盯住每一锤怎么落。”
联络使不再多问。他将陶匣抱回臂弯,动作比初来时自然了许多。
“还有件事。”他忽然停下,“我们农盟里有个老匠,十年前被工造营除名,说他私改阵图。其实他只是想省材料。现在他还活着,手艺没丢。我想带他参与。”
路明略一思索:“查过他的改动方案吗?”
“查了。七处优化,五处后来被工造营正式采纳,只是没人提他名字。”
路明沉默片刻:“让他来。旧案不翻,但过往贡献可补录进共修档案。若此次表现合规,三年后可申请恢复匠籍。”
联络使呼吸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震动,但很快压下。他只轻轻点头,算是回应。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候见阁,步入主殿长廊。高台通道已在尽头开启,白光流淌,通往北境方向。
“每月半月报一次进展。”路明在廊下站定,“若有突发,即时传讯。我不一定亲自回,但每条消息都会进入中枢备案系统,自动触发预警机制。”
“明白。”联络使踏上光道,身影微微晃动。
“等你们第一份完整记录送来。”路明最后说道,“我会把它放进共修典库,标为‘一号试点’。不管成不成,它都是开头。”
联络使回头,嘴唇动了动,终是没再说话。他抱着陶匣,走入光流之中,身形渐淡,直至消失。
殿内重归安静。
路明缓步走回沙盘前,手指轻抚边缘那三道刻线。片刻后,他取出另一枚空白玉符,置于案上。
法力微动,玉符表面开始浮现文字框架——依旧是那份协作章程模板,但标题已悄然更改:《共修协作准入申请书》。
他未落款,也未激活,只是静静看着那空白的签署栏。
窗外,风掠过高台檐角,吹动一串铜铃。声音很轻,像某种开端的余韵。
沙盘中的三处红点依旧亮着,稳定而持续,仿佛大地深处已有回应。
路明的手指在玉符边缘停顿片刻,随即收回。
阳光斜照,映在那枚空白玉符上,字迹清晰可见,唯独签名处,仍是一片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