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第二天一早,学校的黑板报换了新内容。“元旦汇演节目确定” 几个大字格外醒目,《阿拉木汗》后面写着六个名字,最后那个男生名是赵勇。邓鑫元路过时,看见向秀莲正用红色粉笔描名字,辫子上的蝴蝶结歪了,她却没察觉。
排练室的灯亮到很晚。邓鑫元躺在床上,听着远处传来的歌声,翻来覆去睡不着。赵勇打着哈欠回来,脱鞋时一股脚臭味散开:“累死了,向秀莲盯得真紧,说男主角动作要有力,像…… 像你走路那样。”
邓鑫元蒙上头,被子里全是汗味和霉味。
平安夜那天,下了场小雪。邓鑫元的棉袄终于彻底破了,棉花从后背涌出来,像只脱毛的鸟。他缩在教室啃干玉米饼,饼太硬,硌得牙床生疼。
向秀莲端着碗热汤面走进来,葱花飘在油花上:“我妈送来的,分你一半。”
他摇摇头,饼渣掉在课本上,沾了片油渍。
“赵勇的动作还是不对。” 向秀莲把面碗往他跟前推了推,“他不会吹笛子,每次合乐都跟不上。”
邓鑫元埋头啃饼,饼屑掉进脖子里,刺得皮肤发痒。
“其实我知道你为啥不演。” 向秀莲的声音突然低了,“我看见你藏在床底下的补丁了,蓝布的,跟我奶奶纳的鞋底一个针脚。”
玉米饼卡在喉咙里,邓鑫元咳得满脸通红。向秀莲递过来水壶,他接过来时,看见她手腕上的红印更深了,像条细红绳。
“我爸说,县师范的音乐老师是他同学。” 她突然说,“你笛子吹得这么好,去了肯定受重视。”
邓鑫元喝水的动作顿了顿,热水烫得舌尖发麻。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操场盖得白茫茫一片,像谁铺了层棉花。
元旦前一天,彩排开始了。邓鑫元路过礼堂时,听见里面传来欢快的旋律。他忍不住停下脚步,从门缝往里看。向秀莲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舞台中央,灯光洒在她身上,像落了层金粉。赵勇站在她旁边,动作僵硬得像个木偶。
突然有人拍他肩膀,是向主任。“小邓,进来看看?” 后勤主任的手很宽厚,搭在他肩上很沉,“秀莲总说你笛子吹得好。”
邓鑫元赶紧往后退:“不了,我要去做题。”
“这孩子。” 向主任笑了笑,“秀莲为了找男演员,跟她妈吵了好几架呢。说非要找个会吹笛子的。”
邓鑫元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砸中了。他快步离开礼堂,走廊里的回声把《阿拉木汗》的调子撕成碎片。
跨年夜的钟声敲响时,邓鑫元还在教室做题。窗外传来烟花的爆裂声,五颜六色的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他的算题本上投下斑斓的影子。他摸出笛子,凑到嘴边,却吹不出声。
突然听见有人敲门,向秀莲站在门口,辫子上别着朵绢花,是演出服上的。“赵勇发烧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明天…… 能不能请你……”
“我没有白衬衫。” 邓鑫元打断她,声音很哑。
“我带来了。” 向秀莲从帆布包里掏出件的确良衬衫,递过来时,手腕上的红印清晰可见,“我把我妈的新鞋也拿来了,你试试?”
衬衫落在桌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邓鑫元盯着那片雪白,突然想起大巴山的春天,漫山遍野的野蔷薇开得像火。他喉结动了动,却只说出:“我要考师范。”
向秀莲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衬衫上,洇出小小的湿痕。“我知道。” 她抓起衬衫塞进包里,转身跑了,辫子上的绢花掉在地上,被她踩了一脚。
邓鑫元捡起那朵绢花,塑料花瓣硬邦邦的,却带着股淡淡的香味。他把花夹进二哥的信里,看着 “跳出龙门” 那四个字,突然觉得眼睛发酸。
元旦汇演那天,邓鑫元没去礼堂。他坐在操场角落的黄葛树下,抱着笛子,吹起了《阿拉木汗》。竹笛声在寒风里打着旋,像只找不到家的鸟儿。
礼堂方向传来阵阵掌声,还有《阿拉木汗》欢快的旋律。邓鑫元低头看着自己的蓝布褂子,补丁在阳光下格外显眼。他想起向秀莲的白衬衫,想起二哥的师范校服,想起大巴山的红泥,突然觉得鼻子一酸,眼泪掉进笛孔里,堵住了声音。
风穿过黄葛树的枝桠,呜呜地响,像谁在哭。邓鑫元把笛子放进怀里,紧紧按住,仿佛这样就能按住那些不听话的情绪。远处的掌声还在继续,他站起身,拍了拍沾着尘土的裤腿,朝着教室走去。蓝布褂子在风里鼓荡着,像面倔强的旗子,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
教室里空荡荡的,他的算题本摊在桌上,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邓鑫元坐下,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他的蓝布褂子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像个小小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