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灯芯积了一粒细小的炭灰。甘草的手指仍压在《秘药录》“行”字右下角的残印上,那倒鼎之形如一枚烙进纸里的暗记,不显于初视,却经不得细究。
门被推开,芦根走进来,手中信笺边缘微卷,泥封已启。
“刚到的。”他将信递出,未多言。
甘草接过,熟地的笔迹干涩而急促,墨痕断续,似写于病中:“师尊突患中风,不能言语,唯手颤指向书房空匣……川芎叔当晚与其争执,次日古方便失。”
他目光停在“争执”二字上。
当归年高德劭,川芎为其同门晚辈,素有嫌隙,因传方之事龃龉多年。如今古方失窃,正值逆药阁蠢动之际,岂是巧合?
他想起轻粉在牢中所言——逆药阁不为财,而在控脉。伪附子、伪乌头,皆非终局,而是试毒铺路。若有一方可引百药共鸣,使毒藏于良剂而不显,再借大宗药路散播四方,其势便如江河溃堤,无人可挡。
《养血秘要》——此方若真含“引药”之理,便是钥匙。
他闭目片刻,再睁时已无迟疑。
***
次日清晨,润安堂门前石阶扫得干净,檐下铜铃随风轻响。雄黄立于阶前,手中捧一紫檀小匣,漆面温润,锁扣以银丝缠绕。
甘草走近,他未开口,只将匣子递出。
“川蜀正品雄黄三钱,另附我亲手制解毒丸三粒。”声音低缓,却不容推拒,“你若北上,未必再遇纯药。”
甘草未接。
“若我不去,你可安心?”
雄黄一顿,眉峰微动。
“不能。”
“那便是了。”甘草接过匣子,入手沉实,“我去,不是为当归一人,也不是为熟地一封书信。”他顿了顿,“是因那‘逆序而行’四字,还未走完。”
雄黄望着他,良久,缓缓点头。
两人之间曾有猜忌,有隔阂,有因阿胶伪药案而起的怒火与委屈。如今皆化作此刻无言的托付。
甘草将匣子收入行囊,未再多语,转身欲行。
“甘草。”雄黄忽然唤住他。
他回头。
“若见川芎……替我问一句,当年他为何不肯收我为徒。”
甘草微微一怔。
雄黄嘴角略牵,竟有几分自嘲:“他说我心太硬,配不上医者仁心。如今想来,或许他是对的。但我这双手,终究还是煎出了真药。”
甘草凝视他片刻,终道:“我会带到。”
***
码头石阶浸在晨雾里,江面浮着薄烟,漕船尚未启锚,船夫正检查缆绳。芦根陪行至此,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的副本,折角处有熟地补注的一行小字:
“川芎曾怒言‘不给古方,迟早有人抢’——如今真被抢了。”
甘草默然接过,指尖划过“抢”字。
此前他尚疑古方失窃或为内斗所致,如今看来,更像是被人利用嫌隙,顺势而入。川芎与当归争执在先,外人趁乱取方,顺理成章。
逆药阁惯用此术——不强攻,只诱裂。
白术之死,因阿胶与苍耳子私利相勾;轻粉落网,因贪财而失守;苍耳子低头,因惧祸而求生。他们从不正面出手,只等人心生隙,便如霉菌入木,悄然蚀尽。
如今北方生变,古方被盗,当归中风,川芎怨怒——每一步,都像是被谁算准了的棋。
他忽而想到那青铜模具上的纹路,拆解后成“逆药阁”,而“逆”者,非反道,而是倒序行事,颠倒本源。
若《养血秘要》中真藏“引药”之法,逆药阁夺之,未必是要用其疗病,而是要反其道而行——以养血之名,行控心之实。
麝香、伪附子、古方……所有线索终于在此刻交汇。
这不是一起窃案,而是一场布局多年的渗透。
他抬头望向北岸,雾气未散,远处山影隐约。
黄连快步追来,手中握一束晒干的黄连叶,用青布条扎紧,叶面泛着淡黄光泽。
“这是我三蒸三晒的。”他将叶束递出,“清心去火,愿您一路清明。”
甘草接过,感受到布条下年轻手掌的微颤。
“你不必去。”黄连急道,“让我随行!我能帮您查案!”
“你留着。”甘草摇头,“雄黄需要传方之人。”
“可我也能——”
“当归病倒,川芎心怨,北方已乱。”甘草打断他,“若江南再无人守住药根,他们便真的赢了。”
黄连嘴唇动了动,终是低下头。
甘草拍了拍他的肩,未再多言。
芦根站在一旁,低声道:“熟地信中还提,当归书房的锁未破,窗亦未开。像是……知情之人所为。”
甘草眼神微凝。
内贼?
还是,对方根本无需破门?
他将黄连叶束放入行囊,与紫檀匣并置。怀中,《秘药录》残页与北方来信贴身而藏。
船夫扬声催促。
他踏上跳板,木板微沉,发出吱呀一声。
芦根立于岸边,未再上前。
黄连紧攥双拳,站在雄黄身旁,望着那渐远的身影。
甘草立于船头,未回头。
江风掀起衣角,他右手按在行囊之上,指尖触及模具边缘。
逆序而行。
如今他终于明白,那不是警告,而是邀约。
他们等他北上。
他知道他们在等。
他也来了。
船离岸三丈,水流渐急。
甘草从怀中取出熟地来信,再次展开,目光落在“空匣”二字上。
当归临病之际,手指颤抖,指向的,真是那个空着的盒子吗?
还是说——
他忽然抬眼,望向北岸渡口。
那里站着一个挑担的老汉,身形佝偻,帽檐压得极低。
但就在船行过半时,那人缓缓抬头,右手在胸前比了一个手势——三指并拢,掌心朝下,轻轻一压。
甘草瞳孔微缩。
那是前朝药官查验毒药时的暗号。
表示:药已验,毒已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