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南苑巡视的日子定了下来。
蔺景然正在收拾行装,阿瑞趴在箱笼边好奇地翻看:
“母妃,南苑远吗?”
“不远,三五日路程。”她将一叠文书收进匣子,“你在宫里要听赵师父的话。”
阿瑞点头,又小声问:“能带义学的小朋友一起玩吗?”
郗砚凛从外间进来:
“朕看你干脆搬去义学住。”
阿瑞缩了缩脖子,还是壮着胆子说:“赵师傅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等你把《论语》背全了再说行路的事。”
蔺景然笑着打圆场:
“陛下别吓他。阿瑞,去把前日得的那个九连环拿来,母妃带给义学的孩子。”
孩子欢天喜地跑出去后,郗砚凛才道:
“刘博士前日上了个条陈,说想在义学旁开个医馆。”
她手上动作一顿:“这倒是好事。庄户人家请郎中不易。”
“朕准了。”他拿起她收拾的文书看了看,“你连田庄的账册都带着?”
“顺路看看春耕。”
他沉吟片刻:“巡视完南苑,朕陪你在庄上住两日。”
蔺景然抬眼看他:“朝中无事?”
“张德海会每日送奏折来。”
启程那日,天还未大亮。车驾出了宫门,蔺景然掀帘望去,街市刚刚苏醒,早点的香气混着晨雾飘进来。
郗砚凛放下手中的书:
“看什么这么出神?”
“想起未出阁时,常偷溜出来吃豆花。”
他挑眉:“蔺老大人知道吗?”
“父亲睁只眼闭只眼。”她放下车帘,“后来被阿辞告了一状,禁足半月。”
他轻笑:“原来爱妃从小就是个不省心的。”
“陛下现在才知道?”她故作叹息,“可惜当年那家豆花摊子早不在了。”
车驾行至城郊,她忽然指向窗外:“您瞧,那就是臣妾办义学的庄子。”
郗砚凛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炊烟袅袅中隐约传来朗朗书声。到了南苑巡视完回程时,蔺景然郗砚凛在义学庄子上稍作休息。
刘博士带着义学的孩子们来磕头。
郗砚凛特许免礼,孩子们却还是规规矩矩行了全礼。有个胆大的女孩抬头问:
“您就是送我们书本的贵人吗?”
蔺景然柔声道:“是皇上赐的书。”
孩子们又要跪,被郗砚凛抬手止住:
“好好读书就是谢恩。”
那女孩眼睛亮晶晶的:“皇上和娘娘一样好看!”
郗砚凛难轻笑,吩咐张德海:“把新制的笔墨分给孩子们。”
待孩子们散去,刘博士呈上医馆图纸:“按娘娘吩咐,诊费只收药材本钱。”
蔺景然仔细看过:“隔壁再辟间药房,我让庄上种些常用药材。”
郗砚凛忽然道:“朕看这医馆该起个名。”
她诧异转头,见他已提笔蘸墨,在纸上游走。
“济安堂。取济世安民之意。”
刘博士激动得连连称善。
蔺景然促狭道:“陛下这字,比批奏折时还用心。”
他淡淡扫她一眼:“朕看你是越发胆大了。”
他忽然道:“晚上陪朕去个地方。”
“陛下要带臣妾去哪儿?”她跟着他往后门走。
他回头牵住她的手:“不是总念叨那家豆花摊子?朕在邻街寻到个相似的。”
巷口果然支着个馄饨摊,热汽蒸腾里坐着三两个货郎。
她眼睛一亮:“陛下怎么找到的?”
“张德海说的。”他扶她坐在条凳上,“他说这摊子开了二十年。”
老板娘端来馄饨时多看了他们两眼:“二位面生,是外地来的?”
蔺景然吹着热汤:“来探亲。”
热汤下肚,她满足地眯起眼。远处忽然传来孩童啼哭,有个老妇人抱着孩子匆匆跑过。
蔺景然看了一眼:“像是往济安堂去了。”
郗砚凛按住她手腕:“刘博士在。”
果然片刻后哭声渐止,老妇人千恩万谢地出来。
她望着那背影轻声道:“若每个庄子都有济安堂...”
老妇人突然折返,盯着蔺景然惊呼:“您莫非是...”
老妇人颤巍巍指着蔺景然袖口的兰草纹:“这绣样...是明曦宫赏出来的花样!”
郗砚凛已然起身挡在蔺景然身前。几个扮作食客的侍卫悄无声息围过来。
蔺景然从容起身:“老人家认错了。这绣样京中盛行多时了。”
老妇人怔怔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忽然朝着济安堂方向合十拜了拜。
转过街角,他捏了捏她的指尖:“朕看该给你换批绣娘。”
她反手勾住他掌心:“陛下不如把宫纹改得难仿些。省得下回吃碗馄饨都被人认出来。”
夜风拂过巷口柳枝,他忽然低笑:“胆大包天。”
“陛下惯的。”
第二日去看义学,孩子们正在晨读。琅琅书声里,郗砚凛站在窗外看了许久。
回去的马车上,他一直沉默。直到看见宫墙才开口:
“朕登基时,曾想过要办三件事。”
蔺景然静静听着。
他望着渐近的宫门:“修运河,建义学,轻徭役。如今运河将成,徭役已减,唯独义学…”
她没有接话。
车驾在明曦宫前停下,他临下车时忽然道:明日让户部拟个章程。”
春桃伺候蔺景然更衣时,忍不住问:
“娘娘,皇上真要办义学?”
“皇上金口玉言。”
阿瑞中午下学回来,听说父母去了义学,羡慕得直跺脚:“下次儿臣也要去!”
郗砚凛只淡淡道:
“等你《论语》注疏做完。”
夜深了,蔺景然对着烛火出神。郗砚凛批完奏折过来,见她还在发呆。
“想什么?”
蔺景然笑道:“想陛下今日在义学问孩子们的话。问他们长大后想做什么。有个孩子说想当郎中,因为娘亲生病请不起大夫。”
郗砚凛良久才道:“朕小时候,太傅问同样的问题。朕说想当明君,太傅夸朕有志气。”
“如今陛下确实是明君。”
“还差得远。
郗砚凛将她打横抱起。蔺景然轻呼一声,指尖下意识攥住他的龙纹衣襟。
他低笑:“朕今日在田埂上走了十里路,贵妃娘娘可要查验腹肌可还安在?”
她被轻轻放在锦被上,他的手掌已探入寝衣。她指尖抚过紧实肌理,那处线条愈发分明。
郗砚凛俯身含住她耳垂:“比春耕的犁铧还硬朗些,可硌着娘娘了?”
烛火随风摇曳,多嘴在架上扑棱翅膀:“腹肌—亲亲—羞羞——”
……
阿瑞傍晚下学回来,小脸上沾着墨迹,怀里抱着个扎手的刺球。
“母妃快看!赵师傅带我们摘的!”
蔺景然瞧着那团毛刺:“这是什么?”
阿瑞嘿嘿笑道:“栗子!赵师父说现在摘正好炒糖栗子!”
春桃忙接过刺球:“小祖宗,仔细扎着手。”
郗砚凛从外头进来,看见这场景挑眉:
“赵朝又带你们去哪野了?”
“回父皇,是去西苑捡栗子。”阿瑞献宝似的递上功课,“赵师傅还教我们背了《山居赋》。”
郗砚凛扫了一眼,嫌弃道:“字还是这么丑。”
阿瑞理直气壮“赵师傅说,字如其人,要真性情。儿臣这是天真烂漫。”
晚膳后果真吃上了糖炒栗子。阿瑞笨拙地剥着栗壳,糖渍沾了满手。
郗砚凛看不下去,取过小银刀替他剥了一碟。
阿瑞两眼冒星星:“父皇真厉害!比赵师傅剥得还快!”
蔺景然抿嘴一笑:“你父皇小时候定没少练。”
他动作顿了顿,没否认。
次日去给皇后请安,正遇上各宫妃嫔在品评新贡的料子。
德妃拿着一匹软烟罗比划:
“这料子做春衫正好,轻透又不失端庄。”
贤妃柔声道:
“德妃姐姐穿这个颜色定然好看。”
蔺景然随手挑了匹月白的:
“娘娘,臣妾就要这个吧。”
皇后笑道:
“你倒是省心,每回都挑最素净的。”
“省得费心思搭配。反正穿什么都是穿。”
从凤栖宫出来,挽风小声嘀咕:
“贤妃娘娘今日怎么转性了,居然夸起德妃来。”
蔺景然悠然道:“岭南的荔枝快熟了。她兄长今年还想不想吃上贡荔了?”
春桃会意一笑。
回到明曦宫,郗砚凛坐在院里和阿瑞下棋。
“父皇耍赖!刚才那颗子明明不在那儿!”
“落子无悔。”
蔺景然走近一看,棋盘上白子被黑子杀得七零八落。
“陛下欺负孩子?”
郗砚凛面不改色:“教他兵法。虚虚实实,兵不厌诈。”
阿瑞气鼓鼓地跺脚:
“母妃!父皇用对付朝臣的法子对付儿臣!”
她在阿瑞身边坐下:
“那你就学着见招拆招。”
这局棋最终以阿瑞耍赖搅乱棋盘告终。
郗砚凛也不恼,只淡淡道:
“明日《孙子兵法》多抄三遍。”
“父皇!”
“五遍。”
阿瑞瘪着嘴跑了。
蔺景然笑着摇头:
“陛下何必逗他。”
“玉不琢不成器。赵朝把他惯得太松了。”
晚风拂过海棠,落英缤纷。
郗砚凛话锋一转:
“庄上的医馆如何了?”
“刘博士说请了个女医,专看妇孺病症。”
他颔首:“想得周到。过几日朕要去西郊验新稻种,你可要同去?”
蔺景然挑眉:“臣妾能去?”
“扮作随行书吏。”他眼中闪过笑意,“反正你字写得比某些人强。”
她知他打趣阿瑞,不由莞尔:
“那臣妾可要好好‘记录’。”
三日后启程,蔺景然果真穿着书吏服饰,抱着纸笔跟在队伍后头。
郗砚凛在田埂间查看稻穗,她就在一旁认真记录。农官们虽觉这书吏面生,也不敢多问。
午间歇息时,他递给她个水囊:
“像模像样。”
“陛下过奖。”她翻开记录,“您看这片长势最好。”
他凑近看她指的位置,发丝轻轻扫过她脸颊。
农官远远瞧着,小声议论:
“这书吏什么来头?皇上竟与他同饮一囊水…”
返程时路过一片桃林,郗砚凛命停车。
蔺景然狐疑:“去看桃花?”
他先下车:“嗯。今年花开得盛。”
桃林深处有间茶寮,老妪奉上粗茶。郗砚凛也没犯皇帝贵气病,慢慢喝着茶,与老妪聊两句民俗民生趣事。
蔺景然看着他被桃花映红的侧脸,头上亮起一个灯:“陛下可知‘人面桃花’的典故?”
郗砚凛挑眉:“崔护的诗。怎么,觉得朕像那书生?”
蔺景然好笑道:“臣妾是怕陛下遇上个汲水的村姑。”
他低笑:“朕若遇上,爱妃可会吃醋?”
蔺景然翻了个正儿八经白眼,引得吸烟凛哈哈大笑,窗外桃花飘落。
回宫已是暮色四合。
阿瑞等在宫门口,见到车驾飞奔过来:
“父皇母妃!赵师父今日教我们酿桃花酒了!”
郗砚凛皱眉:“你才多大就学酿酒?”
“是果酒,不醉人的!”阿瑞扯着蔺景然的衣袖,“母妃尝尝可好?”
晚膳后果真尝到了桃花酒,清甜爽口。
多嘴偷啄了几口,在架上摇摇晃晃:
“好酒!好酒!”
阿瑞伸手轻轻摸了一下它的脑袋:板着小脸道:“多嘴醉了!”
多嘴歪头看他:“阿瑞坏!瑞瑞坏!”
阿瑞气得跺脚:“多嘴坏!”
多嘴眨巴的绿豆眼:“景然好!陛下安!”
阿瑞撇撇嘴:“母妃,多嘴欺负我!”
蔺景然一本正经道:“好了,你最近都忙着跟你赵师父玩,多嘴都不和你亲了,你明儿不是还要和你赵师父、老谢、老陆去玩?跟着宫人去洗漱,早点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