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云贤妃称病不出,交还宫权给皇后,眠云宫门庭冷落。
皇后似乎真的倦了,将更多宫务交由几位资历老的嬷嬷协同打理。
阿瑞的学业一日千里。赵朝这小老头似乎彻底抛开了最后一点顾虑,教学愈发天马行空。
这日,他领着三个孩子,将课堂搬到了宫中藏书阁最高一层的阁楼。此处平日少有人至,积着薄薄的灰尘。
赵朝宝贝似的从角落里搬出几个落满灰尘的大木箱,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些废弃的旧旗子、破损的皮甲、甚至还有几个锈迹斑斑的青铜箭簇。
赵朝拿起一个箭簇,吹了吹灰:“来来来,今日咱们不读死书,来看看这些老家伙!瞧瞧这制式,这锈色,少说也是前朝旧物了。
你们可知,当年两军对垒,光是这箭矢的消耗,便是一个天文数字?这背后,又是多少民夫日夜赶工,多少粮草支撑运输?”
他将冰冷的箭簇放入阿瑞手中。阿瑞小心地捧着,感受着那沉甸甸的重量和粗糙的锈迹,仿佛触摸到了一段遥远而沉重的历史。
赵老又展开一面残破的军旗,指着上面模糊的图腾:“认得出这是哪家的旗帜吗?……认不出就对了!败军之将,其族亦湮没无闻矣。所以啊,这沙场功名,既是荣耀,也是白骨堆就。一念之差,便是天壤之别。”
他没有讲具体的战役,而是透过这些冰冷的旧物,讲述战争背后的国力较量、民生艰辛、以及功成名就后的寂寥与风险。话语深入浅出,却发人深省。
阿瑞听得入了神,连最活泼的陆知言也屏息静气,谢临更是目光灼灼,若有所思。
课后,三个孩子帮着赵朝将旧物仔细收回箱中。阿瑞看着那合上的箱盖,忽然小声问:“师傅,父皇每日批那么多奏折,是不是也很辛苦?就像您说的,要管很多很多人的吃饭打仗?”
赵朝摸了摸他的头,叹道:“殿下能想到这一层,便是真的懂了。陛下肩上的担子,重过千钧啊。”
这番阁楼授课,不知怎的又传到了郗砚凛耳中。他闻言,沉默良久,对张德海道:“去库房,将朕早年用过的那套《武经总要》注本,给五皇子送去。再挑几方好墨,给赵卿。”
赏赐送达上书房时,赵朝捧着那套显然被频繁翻阅、页边略有磨损的帝王注本,手都有些发抖。这已不仅仅是赏赐,更是一种无声的认可与托付。
阿瑞则对那套厚厚的兵书爱不释手,虽大多还看不懂,时常翻看父皇留下的批注,那凌厉熟悉的字迹,让他觉得仿佛离那个忙碌的父皇更近了一些。
阿瑞回中午回明曦宫用过午膳后,蔺景然带着阿瑞去御花园消食,恰遇几位宗室女眷也在园中赏玩。
其中一位郡王妃素来与云贤妃娘家有亲,她见了蔺景然,便笑着上前搭话,言语间却颇多打探。
“颖妃娘娘近日气色真好,可见陛下爱重。听闻五皇子殿下学业精进,连陛下都时常夸赞呢。”
那郡王妃笑着,似有若无地打量阿瑞:“说起来,太子殿下如今也日渐长成,性情宽厚,兄弟和睦,真是皇室之福。只是这孩子们都大了,日后开府建业,总少不了要人辅佐帮衬……”
蔺景然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淡然:“郡王妃说笑了。皇子们能平安康健,学业有成,便是最大的福气。至于将来之事,自有陛下圣裁,非我等妇人所能妄议。”
那郡王妃碰了个软钉子,笑容有些勉强,又闲扯几句,便借故走开了。
阿瑞仰头问:“母妃,开府建牙是什么意思?”
蔺景然摸摸他的头:“就是男孩子长大了,要离开家,自己去闯荡了。”
阿瑞似懂非懂:“那阿瑞以后也要离开母妃吗?”
蔺景然好笑道:“自然,虽然如今还早。你总会长到独立行走的那天,难不成还让母妃到了拄着拐杖的年纪,还跟在你后头替你操心?到那时你也不嫌母妃老?”
阿瑞轻轻抓住蔺景然衣角晃啊晃的:“母妃不老,母妃最最好看,儿臣到老了也要回家陪母妃吃饭逛花园。”
蔺景然摇摇头:“……”臭小子,哪儿学来的哄人法子?!
是夜,郗砚考较了阿瑞几句功课,又看了看那套《武经总要》,见书页有被翻动的痕迹,眼中掠过一丝满意。
郗砚凛亲亲她的额头:“近日……可有谁在你面前嚼舌根?”
蔺景然抬眸看他一眼:“宫中何时少了嚼舌根的人?陛下何必在意。”
郗砚凛捏捏她的耳垂:“朕听说,有人跟你提了开府分封之事?”
蔺景然浑不在意地笑道:“不过是些闲话,臣妾并未放在心上。阿瑞还小,说这些为时过早。”
郗砚凛盯着她看了片刻,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些言不由衷的痕迹,只看到一片平静的坦然。
郗砚凛将她抱紧:“阿瑞是朕的儿子,他的将来,朕自有安排。”
月落日升,又是新的一天。
次日,阿瑞下了学,小脸热得通红,撒欢般跑到蔺景然跟前,接过春桃递上的冰镇绿豆汤,咕咚咕咚灌下半碗,才长舒一口气:
“还是母妃宫里凉快!赵师父今日讲《盐铁论》,听得儿臣脑袋发胀,像塞了个小火炉。”
蔺景然闻言懒懒抬眼:“哦?赵师傅又讲什么大道理,把我们阿瑞的小脑袋瓜都塞满了?”
“师傅说,盐和铁看着寻常,却是国之命脉,关乎赋税、民生,甚至……甚至边境安稳!”
阿瑞努力回忆着,“还说朝廷管控盐铁,有利有弊,需懂得权衡,不能与民争利,也不能放任自流……哎呀,反正很复杂!”
他皱着小鼻子,一副大人世界真麻烦的表情。蔺景然被阿瑞逗笑,用团扇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
“现在知道父皇每日批阅奏折有多辛苦了吧?你才听一节课就喊累,父皇可是要管全天下的盐铁茶马呢。”
阿瑞嘿嘿一笑,忽然凑近些,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母妃,您知道吗?陆知言那个吃货,今日上课偷偷在书案底下剥菱角吃,被赵师父发现了!
赵师父没罚他,反而问他,可知这菱角从江南水乡运到京城,要经过几道关卡,耗费多少漕运成本?把陆知言问得,菱角都吓掉了!”
蔺景然想象着那画面,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这赵朝,真是把学问做活了。母子俩正说笑着,宫人通传闲王殿下到了。
宫人话音未落,郗砚策那身月白夏袍便晃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个精致的食盒,人未到声先至:
“热煞我也!嫂嫂,阿瑞,快来看看本王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他自顾自地将食盒打开,里面竟是几碗凝脂般雪白、点缀着鲜红樱桃和干果的酥山(古代冰淇淋)。
“阿瑞快尝尝,本王府里新来的厨子,做这个可是一绝。”
郗砚策得意洋洋,先让宫人给阿瑞递了一碗,宫人又眼巴巴地捧了一碗给蔺景然。
阿瑞接过小银勺,嗷呜一大口,冰得他眯起眼睛,满脸幸福。
蔺景然喵呜一口,乳酪的醇香与冰爽的口感完美融合,确实消暑佳品。
她挑眉看向郗砚策:“王爷今日怎如此殷勤?莫不是又闯了什么祸,来找陛下说情,先来我这儿探口风?”
郗砚策撇撇嘴:“嫂嫂!您这可冤枉死臣弟了!臣弟是那样的人吗?纯粹是得了好吃的,惦记着阿瑞!再说了,皇兄近日忙得脚不沾地,火气大得很,本王躲还来不及,哪敢往前凑?”
蔺景然舀着一勺酥山:“陛下……近日为何事烦忧?”
郗砚策笑嘻嘻道:“还不是南边漕运的事儿?今年雨水多,河道不畅,漕粮运送迟了,边军粮草吃紧,几个老家伙在朝堂上吵翻了天,互相推诿责任。皇兄为此发了好几通火了。唉,这些事儿,想想都头疼,还是吃酥山快活!”
此时,郗砚凛迈步进来,瞥了一眼在竹榻边坐没坐相的郗砚策,不悦地蹙眉。
郗砚策心中咯噔一下,生怕郗砚凛让他干活,怯怯道;“皇……皇兄……臣弟……臣弟给阿瑞送点消暑的吃食……”
阿瑞也放下勺子,规规矩矩地行礼:“父皇。”
“嗯,在聊什么?”
蔺景然从容道:“正听闲王说外面的趣闻呢。王爷说近日市井间流行一种新的双陆玩法,颇有意思。”
郗砚策连忙附和:“是极是极,有趣得紧。”
蔺景然将桌上那碗未曾动过的酥山往郗砚凛面前推了推:“陛下尝尝?王爷府上厨子的手艺,确实不错。天热,败败火气。”
郗砚凛舀了一小块,冰凉的甜意在舌尖化开,确实缓解了几分心头的燥郁。“尚可。”
郗砚策见状,暗暗松了口气,趁机溜边告退:“皇兄,嫂嫂,臣弟府中还有事,先行告退!”说罢,不等回应,便溜之大吉。
阿瑞见父皇脸色稍霁,小嘴叭叭地说起今日赵师傅讲的盐铁论和陆知言的糗事。
郗砚凛安静地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听到赵朝将学问与生活趣事结合时,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晚风透过窗隙送入,带着一丝微凉。郗砚道:“明日朕让人送些新贡的蜜瓜来。”
蔺景然捏着团扇的手微微一顿,看着郗砚凛那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唇角无声地弯了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