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蔺景然捻着水晶葡萄,眼神,时不时往书案后头瞟,带着点小狐狸等食的馋劲儿。
“陛下~”她拖长了调子,”她晃了晃纤足。“您金口玉言,应了臣妾的‘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小像呢?这都一日了,墨汁儿怕是要干了吧?
郗砚凛深深看她一眼。
眼前的蔺景然哪还有半分昨日扑在他怀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控诉自己是“小虾米”的委屈劲儿?真活脱脱一只傲娇又懒洋洋的猫。
他放下手里那份驿站增拨冰炭的奏报,提笔蘸墨。
“朕应的是画你昨日辛苦的模样。”他眼里掠过一丝促狭。
“爱妃眼下这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做派,怕是画不出那份精髓。”
蔺景然立刻坐直,葡萄一丢,脸上瞬间切换成泫然欲泣,红唇微嘟,眼波流转间水汽氤氲:
“陛下~您瞧!臣妾现在就像!昨日那份操劳过度的辛酸委屈,还盘桓在臣妾心尖儿上呢!”
一边说,一边作势要往书案这边挪,预备再演一回树懒抱柱。
“坐好。”郗砚凛笔尖落下,勾勒,晕染,沉稳流畅。
蔺景然屏息,眼巴巴瞧着。
素白的纸上,渐渐显出一个女子轮廓。
并非她此刻的慵懒,也非她臆想中的梨花带雨。
画中女子,赫然是不久前在思政殿御案旁,不管不顾扑进帝王怀里,双手死死环住他脖颈,将脸深深埋进玄色龙袍,只露出光洁额头和微微耸动肩膀的——那个树树懒!
郗砚凛生动地勾画出蔺景然昨日那一刻的委屈、赖皮和无赖的撒娇。
蔺景然怔住。
她以为陛下会画她故作娇弱,或是端坐仪态,没承想……
他竟画下了她最“放肆”、最不端庄的瞬间!还画得如此……活灵活现。
最后一笔落定,郗砚凛搁笔,拿起私印,沾了朱砂,端端正正钤在右下角。
他抬眸,看向呆住的蔺景然,笑道:“如何?朕的笔,可还入得了爱妃的眼?这份‘辛苦’,够不够传神?”
蔺景然啧啧称奇:“陛下画技通神!简直把臣妾画活了!这份‘辛苦’,臣妾定要供在明曦宫最显眼处,日日瞻仰,好叫陛下瞧瞧,臣妾是如何为后宫‘鞠躬尽瘁’的!”
郗砚凛哼笑一声,不接茬,将画卷小心卷起,递给她:“拿去。记得你的补偿,南府的曲子已吩咐下去,过两日排给你听。”
蔺景然笑靥如花:“谢陛下隆恩!陛下最好了!”彩虹屁张口就来。
抱着画,她眼珠一转,计上心头。放下画,忽地抬手扶额,黛眉轻蹙,娇弱地呻吟:“哎哟……”
“怎么?”郗砚凛看她。
“臣妾……臣妾忽觉头疼……”
蔺景然声音虚浮,扶着额的手微颤,“许是昨日累狠了,又或是瞧陛下作画太过专注,耗了心神……”
说着,又捂心口,“心口也闷……手也酸软无力……”
那情态,活脱脱一个病西施,比画中人还楚楚三分。
郗砚凛静静看她表演。
蔺景然被他看得心虚,戏已开场,只能硬着头皮往下演。
她学着阿瑞从闲王那儿学来的全套,一手扶额,一手捂肚子,小脸皱成包子,气若游丝。
“陛下……臣妾怕是……无法协理宫务了……德妃姐姐稳重持成,定能……定能独当一面……”
说完,“虚弱”地往贵妃榻上一倒,闭眼,长睫颤啊颤。
殿内落针可闻。
蔺景然闭着眼,都能感觉到郗砚凛的目光。她心里打鼓:这招是不是太糙了?陛下会不会掀桌?
就在她七上八下时,郗砚凛无奈地摇摇头“既如此,便好生歇着。宫务,朕会让德妃多担待些。”
他竟……没拆穿!还准了!
蔺景然心中狂喜,差点笑出声,强压嘴角,依旧闭眼,气若游丝地谢恩:“谢……谢陛下体恤……”
“张德海,传朕口谕,颖妃操劳过度,需静养数日。六宫诸事,暂由德妃全权署理,非重大事项,不必烦扰颖妃。”
郗砚凛吩咐完,又瞥了眼榻上“奄奄一息”那位宠妃,补了句,“让太医院开几副安神补气的方子送来。”
“奴才遵旨。”
张德海躬身退下,转身时,嘴角狠狠抽动了一下。颖妃娘娘这装病的路数……跟五殿下真是一个模子刻的!陛下这分明是……纵得没边了!
听着脚步声远,蔺景然悄悄掀开一只眼,正对上郗砚凛似笑非笑的目光。
她俏皮地眨眨眼,又立刻闭上装死。心里乐开了花:成了!这“病”装得值!咸鱼日子,我来也!
翌日,明曦宫。
颖妃娘娘“病”了。
消息长了腿似的飞遍六宫。
明德妃瞧着蔺景然歪在榻上,小脸煞白(春桃拿粉扑的),捧着药碗(实则是冰糖雪梨水)小口啜饮的“虚弱”样,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笑意,她也未点破,只温言嘱咐好生休养,宫务不必挂心,便带着人走了。
真让蔺景然头大的,是阿瑞。
小家伙下了国子监的课,扑到榻边,大眼睛里盛满了担忧惊慌:“母妃!母妃你怎么了?哪疼?太医怎么说?”
阿瑞伸出小手,学蔺景然昨日样子,想去探她额头,又怕碰疼母妃。
看着儿子真情实感的担忧,蔺景然心里难得浮起一丝愧疚。
她拉住阿瑞小手,放到自己额上(刚敷过凉帕子,冰冰的),声音放得又轻又软:“母妃无事,就是累着了,头疼,手也没力气……歇几日就好。”
完美复刻了阿瑞跟闲王学的“病痛三连”。
阿瑞小眉头拧得死紧,小大人似的点头:“儿臣知道了!母妃要乖乖喝药,好好歇息!儿臣陪着母妃,哪儿也不去!”
他爬上榻,挨着蔺景然坐定,一副守护到底的架势。
蔺景然心头一暖,搂住儿子。装病虽好,闷着也无聊。她眼珠一转,有了主意。
“阿瑞,”她轻声,“母妃虽手没力气,看不了账本,也画不了小像了,但……母妃教你玩个好玩的,既有趣,又能替母妃‘治病’!”
“什么好玩的?”阿瑞立刻被勾住。
蔺景然示意春桃。春桃捧来一个紫檀木盒,打开,几十块打磨光滑、涂着各色的硬木片——三角、方、菱形、不规则多边。
“这叫七巧板。”
蔺景然拈起几块,在榻上小几随手拼了只小狗,“瞧,用这些不同形状,能拼出千变万化,飞禽走兽,亭台楼阁!玩这个啊,最是动脑凝神,母妃看着你拼,头就不那么疼了。”
阿瑞眼睛瞬间亮了,被这新奇玩意儿吸走心神,忘了母妃的“病痛”,兴致勃勃研究起来。
一时间,昭阳殿内充满阿瑞稚气的问询和蔺景然温柔的指点,间或拼出得意之作的欢呼。
装病的日子,倒也不难熬。
*
次日,闲王府。
郗砚策手里攥把瓜子。
见郗砚凛携蔺景然、阿瑞下车,他桃花眼瞪圆:“皇兄?嫂嫂?阿瑞?你们怎么来了?”
“皇兄今日怎有雅兴光临臣弟陋室?”郗砚策笑嘻嘻斟茶。
“顺路。”郗砚凛言简意赅,抿口茶,“刚从城外驿站回。”
郗砚策笑容一僵,旋即复原:“哦……驿站啊,辛苦辛苦。皇兄勤政爱民,臣弟佩服!”
郗砚策拿块兔子点心给阿瑞,“阿瑞尝尝,你皇婶婶亲手做的栗子糕,裹了糖霜馅儿,甜得很!”
阿瑞咬一口,眼前一亮:“好吃!谢皇婶婶!皇叔,你上回教的咸鱼教教规,第三条是啥?天大地大,什么最大?”
郗砚策一口茶差点喷出,疯狂使眼色:“咳咳!阿瑞!食不言寝不语!吃点心!”
蔺景然忍笑。郗砚凛冷冷瞥弟弟一眼。
阿瑞实诚,没懂眼色:“哦!我想起来了!是‘天大地大,自己舒服最大’!皇叔还说,父皇是被龙椅绑住了,身不由己!”
一字不差。
江知遥以袖掩唇。蔺景然低头吃冰酪。
郗砚策脸一阵红一阵白,干笑:“童言无忌!阿瑞他记岔了!臣弟怎会说这等大逆……”
郗砚凛放下茶杯,看弟弟,语气难辨喜怒:“咸鱼教?教规?郗砚策,你倒是会教朕的儿子。”
“臣弟冤枉!”
郗砚策扑过来欲抱他皇兄大腿,被郗砚凛眼神定住,讪讪收手,“臣弟……就逗阿瑞开心嘛!阿瑞你说是不是?”
阿瑞看看严肃父皇,又看看拼命眨眼皇叔,小脑袋点:“嗯!皇叔逗阿瑞玩!皇叔还教阿瑞玩七巧板,可好玩了!”
关键时刻,阿瑞向着宠他的皇叔。
郗砚凛看着弟弟怂样,再瞧儿子天真脸,因驿站起的郁气莫名散了些。
他屈指,在郗砚策凑过来的脑门上,不轻不重弹了一下,如同常弹蔺景然那般。
“玩物丧志!”郗砚凛语气没了多少责备。
郗砚策捂额“哎哟”一声,脸上笑开花。过关了!皇兄还是疼他的!
兄弟俩这嫌弃亲昵的互动,落在蔺景然、江知遥眼中,心照不宣。
阿瑞在郗砚策座位旁矮几下,发现个眼熟小瓷罐。好奇拿起,打开,雪白糖霜。“皇叔,你也偷藏糖霜呀?母妃宫里春桃姐姐说,只有小孩子才偷藏糖吃!”
正喝茶润嗓的郗砚策:“噗——咳咳咳!”呛得狼狈,脸通红。
江知遥忙拍背,忍笑:“阿瑞,这是你皇叔……嗯,备给你皇婶婶的,怕她喝药苦。”
郗砚凛看弟弟窘态,再看阿瑞揭穿“真相”后得意小脸,又瞥身边蔺景然看热闹的笑容,嘴角终是忍不住,弯起清晰无奈的弧度。这闲王府,鸡飞狗跳,却也……生机勃勃。
“卧病在床”的蔺景然早已“痊愈”。
阿瑞兴奋跟春桃、挽风讲闲王府见闻,尤其皇叔被揭穿藏糖窘态,惹笑声不断。
郗砚凛走内室。
“陛下回来了?”蔺景然笑盈盈转身,哪还有半分病容,“臣妾今日可没躲懒,翻了本菜谱本子,回头让小厨房给陛下做好吃的”
郗砚凛看她明媚笑脸,想起她在闲王府看戏的狡黠,驿站紧握他手的无声安慰。他抬手,习惯性想弹她额头,最终只屈指,在她光洁额上轻轻蹭过。
“嗯。有心了。”低声道。
“多嘴!多嘴!”架上鹦鹉突然扑棱翅膀叫起来,黑豆眼盯着蔺景然,“装病!羞羞!”
殿内骤静。蔺景然笑容僵住。春桃挽风憋笑辛苦。阿瑞惊讶睁大眼,看看鹦鹉,又看母妃。
郗砚凛目光淡淡扫过聒噪鹦鹉,落回蔺景然瞬间涨红的脸上,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看来爱妃这‘病’,是好利索了。”
蔺景然:“……”
她瞪着那只还在叫“装病羞羞”的“多嘴”,牙根痒痒!这只破鸟!到底谁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