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卷起地面上的雪沫和灰烬,砸在雁门关高耸的冰墙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细小的爪子在刮挠。关隘内外,灯火通明,却照不亮北方那片沉沦大地弥漫过来的、如有实质的晦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冰雪的凛冽、桐油火把的焦烟味、熬煮汤药草苦涩,以及那若有若无、却始终萦绕不散、钻入鼻腔便令人心生烦恶的腥甜菌疫气息。
萧承烨率领的白衣队伍在一天前抵达时,所见景象远比京中战报所述更为骇人。曾经的北境雄关,如今已彻底化为一座巨大的军事堡垒和医疗营地的结合体。关墙之上,弩炮林立,滚木礌石堆积如山,但更多的,是一桶桶特制的、混合了硫磺与药物的火油,以及架设在各处、日夜不停熬煮着防疫药汤的大锅。关墙之下,临时搭建的营帐连绵起伏,收容着从更北方逃难而来的流民,其中许多人已出现轻微的感染症状,咳嗽声、呻吟声不绝于耳。一种绝望与希望交织的紧绷气氛,笼罩着整个雁门关。
林晚夕比萧承烨早到数日,已是日夜不休。她清减了许多,眼下一片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星。当萧承烨的风尘仆仆的队伍涌入关内时,她正站在一幅巨大的北境地图前,与几位将领和蛊医长老激烈地讨论着。看到他出现,她只是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目光交汇间,千言万语已无需赘述,随即又迅速投入到眼前的局势中。
“菌潮主力仍在百里之外聚集,但它们的先锋——我们称之为‘晶傀’——已经开始冲击外围防线。”林晚夕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她指向地图上几处被标记为红色的区域,“这些晶傀并非活物,而是被菌核彻底侵蚀、操控的躯体,人或动物皆有。它们不畏寻常刀剑,力量奇大,唯一弱点在心口处的菌核。但击杀时极为凶险,菌核爆裂会溅射出大量毒孢,近距离吸入即刻感染,迅速晶化。”
她快速向萧承烨汇报了最新情况,并展示了初步的应对方案:加高加厚的冰墙、火攻、以及…净雪卫。
“一千二百名候选者,成功融合净雪蛊、可初步运用其力者,目前九百七十一人。”林晚夕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凝重,“时间太短,他们还需要更多适应和训练,但菌潮不会给我们时间。”
萧承烨的到来,无疑给这座濒临极限的关隘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帝王的旗帜在关墙上升起,那明黄的色彩在灰暗的天空下,象征着不屈的意志。他带来的医疗力量和蛊术团队立刻被编入现有体系,高效运转起来。而那近千名初成的净雪卫,则被紧急分派装备——特制的银针,针芯镂空,藏有一对处于休眠状态的子蛊,一阴一阳,相生相克。
是夜,朔风更烈,呜咽声中似乎夹杂着某种非人的、细碎而密集的刮擦声,自北方漆黑的旷野深处传来。
“来了!”了望塔上,哨兵声嘶力竭的呐喊划破夜空,带着难以抑制的恐惧。
关墙上瞬间沸腾起来!士兵们各就各位,弓弩手引箭待发,弩炮旁的操作手紧张地调整着角度。火把被纷纷扔下城墙,落在预先铺设的干柴和火油沟渠上。
轰——!
一道火线瞬间在关墙外百米处燃起,形成一道短暂的火焰屏障,勉强照亮了前方的黑暗。
下一刻,即便是最勇敢的老兵,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火光所及之处,是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无数扭曲的身影,正如同潮水般涌来。它们曾经是人,或是北地的狼、熊等动物,此刻却被灰白色的菌斑覆盖,身体表面凝结着粗糙的、类似水晶或盐碱的诡异硬壳,在火光下反射出冰冷破碎的光泽。它们的眼睛空洞无神,或被菌丝彻底覆盖,动作僵硬却力大无穷,奔跑、爬行、甚至翻滚,发出“咔嚓咔嚓”的晶壳摩擦声和低沉的、非人的嘶吼。数量之多,一眼望不到尽头,何止万具!
这就是晶傀!菌潮的先锋!
“放箭!火箭!”将领嘶吼着下令。
嗡——!
密集的箭雨带着火焰,铺天盖地地射向晶傀群。不少箭矢被它们体表的晶壳弹开,但仍有大量火箭射中了目标。火焰舔舐着菌斑和晶壳,发出噼啪的爆响,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腐肉烧焦和奇异菌类气味的恶臭弥漫开来。
然而,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一些被火箭射中要害或积累伤害过重的晶傀,并未立刻倒下,反而身体急速膨胀,体表的晶壳出现裂纹,发出刺目的灰白色光芒——
砰!砰砰砰!
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响起!晶傀如同一个个装满毒液的囊袋般猛然炸开!碎裂的晶壳和体内高度浓缩的毒孢混合液如同暴雨般向四周溅射!形成一片片致命的、灰绿色的毒雾云!
“举盾!遮掩口鼻!”关墙上惊呼连连。
尽管有所准备,仍有躲闪不及的士兵被毒孢液溅到,护甲和皮肤立刻发出“嗤嗤”的腐蚀声,惨叫着倒地,裸露的皮肤迅速变得灰白、僵硬,开始出现晶化迹象!而被爆炸掀起的毒孢云更是随风飘散,缓缓向着关墙方向弥漫而来!
“不好!毒孢云要飘过来了!”
“用水!用药汤泼!”
守军们奋力用早已备好的水龙和药汤试图驱散毒孢云,但效果甚微。那灰绿色的云雾带着死亡的重量,不断逼近,一旦笼罩关墙,后果不堪设想!恐慌开始蔓延。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而坚定的声音通过特制的扩音蛊器,响彻关墙:“净雪卫,掩护!雷石塔,准备!”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投向关墙正中央那座最高的塔楼——净化塔。
林晚夕不知何时已立于塔顶。她换上了一身利落的白色劲装,外罩防菌斗篷,长发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坚定的眼眸。她双手虚按在塔顶中央一块半人高的、表面布满玄奥纹路的深紫色晶石之上——那正是蕴含天雷之力的雷石。
她闭上双眼,周身散发出淡淡的、柔和却极具穿透力的白色光晕。净雪蛊的力量被她全力激发,通过她的身体,源源不断地注入雷石之中。
嗡嗡嗡——
雷石开始剧烈震颤,表面的纹路逐一亮起,发出低沉的轰鸣,内部仿佛有万千道紫色电蛇游走、汇聚!
天空之中,原本低垂的铅云仿佛受到牵引,开始以净化塔为中心缓缓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云层深处,隐隐有雷光闪烁,与塔顶雷石交相辉映。
“引天雷,净污秽!”林晚夕猛然睁开双眼,眼中仿佛也有电光闪过。她双手向上猛地一引!
轰喀——!!!
一道粗壮无比、耀眼欲盲的紫色天雷,如同天神震怒投下的审判之矛,骤然从云漩涡中心劈落,精准无比地击中了净化塔顶的雷石!
雷石瞬间爆发出无法直视的璀璨光芒!
嗡——!!!
一道无形的、却磅礴浩瀚的净化波动,以雷石为中心,呈环形骤然向四面八方急速扩散!波动所过之处,空气中弥漫的灰绿色毒孢云如同遇到烈阳的冰雪,瞬间消散、净化,发出“滋滋”的细微声响,那股令人作呕的腥甜味也被一扫而空!
几乎是同时,关墙的数处闸门猛然打开!
“净雪卫!突击!”萧承烨身先士卒,虽非净雪卫,但帝王剑所指,便是兵锋所向!
九百余名白衣白甲的净雪卫,如同决堤的白色洪流,悍然冲出了相对安全的关墙,逆着蜂拥而来的晶傀潮发起了反冲锋!
他们的任务,不是在战场上与晶傀肉搏,而是精准地点杀!
每一名净雪卫手中,都紧握着那特制的银针。他们的目光锐利,在高速移动和闪避中,死死锁定晶傀心口位置——那里,有一小块区域的晶壳颜色略深,微微凸起,隐隐搏动,正是菌核所在!
一名净雪卫少女侧身惊险地躲过一具熊形晶傀的扑击,身体如同灵蝶般旋转,手中银针快如闪电,精准地刺入那庞大身躯心口的菌核!针尖触及菌核的瞬间,内藏的子蛊被激发,极寒之力瞬间爆发!
咔嚓!
以菌核为中心,灰白色的冰霜纹路瞬间蔓延开来,顷刻间将那雄壮狰狞的晶傀彻底冻结成了一具僵硬的冰雕!随后被同伴冲过的势头带倒,摔在地上碎裂成无数块,再无任何毒孢溢出!
“左翼!三具人形晶傀!突击小组上!”
“右侧狼群!用牵引蛊束绊行动!”
白衣身影在狰狞的晶傀群中穿梭,他们的动作带着一种新生的稚嫩,却异常果决。银光闪烁间,一具具晶傀在爆裂前被瞬间冻结、粉碎。他们相互配合,小队作战,有人负责牵引吸引注意,有人负责突袭刺杀,将这几日紧急训练的成果发挥得淋漓尽致。
萧承烨挥剑斩碎一具扑到近前的晶傀,剑锋上附着的微弱蛊力(来自林晚夕提前为他准备的护身蛊)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抑制菌核爆裂。他的目光始终关注着整个战场,不时发出指令,调动着净雪卫的突击方向。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面旗帜,让这些初次经历如此恐怖战阵的年轻人,心中有了主心骨。
塔顶之上,林晚夕的脸色微微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引导天雷洗地消耗巨大,但她依旧稳稳站立,维持着雷石的运转,不时释放小范围的净化波动,清扫遗漏的毒孢,并为下方的净雪卫提供微弱的光亮和能量支援。
这场诡异而惨烈的战斗,从深夜持续到天际微明。
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艰难地穿透浓厚云层,洒落在雁门关前那片狼藉的战场上时,晶傀的攻势终于渐渐停歇。后续的菌潮似乎暂时退去了,只留下满地的晶骸——冻结的、碎裂的、燃烧后焦黑的……形态各异,铺满了关前的荒野,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焦臭和冰冷的气息,但那种令人窒息的毒孢云雾已经消失。幸存的士兵和净雪卫们瘫坐在关墙上或战场边缘,大口喘着气,脸上交织着疲惫、后怕和初经战火洗礼的茫然。医疗队迅速穿梭其间,救治伤员,喷洒药粉,预防可能的感染。
萧承烨还剑入鞘,玄甲上沾满了晶屑和污迹。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年轻而苍白的脸庞,心中沉甸甸的。这只是第一次接触,只是菌潮的先锋……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寻找那个身影。
很快,他在关墙下看到了林晚夕。她不知何时已从塔楼下来,正独自一人,缓缓行走在那片晶骸遍野的战场上。白色的身影在晨光与废墟中,显得格外单薄而醒目。
她走得很慢,目光仔细地扫过地面那些扭曲的残骸,眉头紧锁,似乎在观察、记录、思考着什么。这些晶傀的形态、强度、菌核的活性,都是珍贵的数据,关乎后续的战术和净雪蛊的改进。
突然,她的脚步停住了。
在一具相对较小的、半融化的冰雕旁,她蹲了下来。
那似乎是一个孩子的尸体。身形瘦小,蜷缩着,大部分身体已经被菌蚀晶化,覆盖着灰白色的硬壳,但依稀还能辨别出漠北地区儿童常见的衣物碎片。它(他?她?)的心口处,菌核似乎因为某种原因并未被完全冻结,还保留着一部分活性,微微起伏着,颜色是一种令人不安的暗红色。
林晚夕的心中涌起一股深切的悲悯和无力。战争,无论因何而起,最终承受苦难的,永远是最无辜的百姓。她伸出手指,想要更近距离地感知一下那菌核的状态,试图理解这种可怕的菌疫究竟是如何运作的,为何能如此迅速地侵蚀生命。
她的指尖,轻轻触碰到那暗红色的、微微搏动的菌核。
触感温热、粘腻,带着一种诡异的弹性。
就在接触的刹那——
那菌核的表面,突然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迅速扩大,仿佛一只……睁开的眼睛!
一只完全没有瞳孔、没有任何生命光彩、只有一片死寂灰白的眼瞳,正直勾勾地、冰冷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林晚夕!
林晚夕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冻结!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顺着她的指尖,猛然窜遍全身!
那灰白的眼瞳,似乎还极其细微地转动了一下,倒映出她瞬间惊愕苍白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