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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破晓,淡金色的晨曦刺破厚重的云层,为紫禁城巍峨的宫殿群镀上一层清冷的辉光。太极殿的琉璃瓦顶在晨光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如同覆盖着一层流动的碎金。然而这庄严肃穆的殿堂之内,气氛却凝重得如同铅块,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萧承烨高踞于九龙金漆御座之上,冕旒垂下的玉藻微微晃动,遮住了他眼底深处翻涌的寒芒。他目光缓缓扫过丹陛之下肃立的文武百官,那些或苍老、或精干的面孔上,此刻都清晰地刻着震惊、惶惑,以及极力压抑却无法完全掩饰的不满。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角落里更漏的滴答声,单调地敲击着紧绷的神经。

“众卿,”萧承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空旷的大殿里清晰地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玉阶上,“前日所议,江南三州试行‘清丈田亩,摊丁入亩,官收官解’新策,朕意已决。户部即刻拟旨,着江南总督周文焕为督办钦差,吏部、都察院遴选干员随行。旨到之日,即行开印!”

“陛下——!”一声苍老、颤抖又饱含痛切的呼喊陡然撕破了死寂。户部尚书杨文敬,这位须发皆白、在户部浸淫了数十年的老臣,踉跄着出班,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金砖上。他浑身筛糠般抖动着,布满沟壑的脸庞因极度的激动和绝望而涨成一片骇人的紫红。他双手高举,仿佛要抓住那虚无缥缈的救命稻草,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陛下三思啊!此策…此策无异于剜肉补疮,动摇国本!江南田亩,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强行清丈,必致地方大乱!摊丁入亩,更是…更是将天下士绅置于水火!官收官解,断了地方官吏的生路,他们岂能甘心?陛下!此乃祸国之源,万万不可行啊!老臣…老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收回成命啊!”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额头重重磕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响,殷红的血丝立刻从额角蜿蜒而下。

杨文敬的悲呼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引爆了整个朝堂。压抑已久的反对声浪轰然炸开。

“陛下!杨尚书所言极是!此策太过酷烈,恐激起民变!臣附议!”

“祖宗成法,自有其理!岂能因一时之弊而尽弃根本?请陛下慎之再慎!”

“江南乃赋税重地,天下财赋半出其间!若因此策动荡,动摇的是整个大胤的根基啊陛下!”

“臣等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数位白发苍苍的老臣紧跟着杨文敬跪倒一片,叩首不止,声音混杂着悲愤与惶恐,在大殿的穹顶下嗡嗡回响。

奏折如同被狂风卷起的雪片,带着尖锐的破空声,从四面八方飞向御座前那张宽大的紫檀御案。顷刻间,案上便堆起了一座触目惊心的小山。每一本奏折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承载着勋贵、士绅乃至部分地方官员的激烈反对和重重忧虑。反对的理由千篇一律:激变、扰民、动摇根基、背离祖制。

萧承烨端坐不动,冕旒下的面容沉静如水,仿佛眼前这山呼海啸般的反对和那堆积如山的奏章,都不过是拂过御座的微风。他修长的手指随意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奏折,指尖划过那因激动而显得格外凌厉的字迹,眼神淡漠地扫过那些危言耸听的词句。

“激变?”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殿内的嘈杂,带着一种冰冷的、金属般的质感,“朕倒要问问,是江南的百姓会因此变,还是那些田连阡陌、却隐匿人口、偷逃赋税、鱼肉乡里的豪强会变?是那些靠着层层盘剥、中饱私囊的蠹虫会变?”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下方每一张或激动、或惶恐、或强作镇定的脸,尤其在柳相那张看似古井无波、实则眼底暗流涌动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至于根基?”萧承烨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冷冽到骨子里的弧度,将手中的奏折“啪”地一声丢回那高高的奏章堆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朕的根基,是这大胤的江山社稷,是万千黎民百姓的生计!不是那些蛀空了国库、肥了自己腰包的硕鼠蛀虫!更不是那些躺在祖宗功劳簿上,吸食民脂民膏的蠹虫!”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压:“新政,势在必行!再有妄议阻挠者——”他顿住,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扫过全场,“以抗旨论处!”

“陛下!你…你这是被妖言蛊惑!是自毁长城啊!” 杨文敬猛地抬起头,额上的鲜血混着浑浊的老泪流了满面,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凄厉得如同杜鹃啼血。他颤抖的手指遥遥指向御座,仿佛要控诉那看不见的“妖言”来源。

“杨卿!”柳相终于沉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稳重和规劝,“君前失仪,此乃大不敬!陛下自有圣裁!”

然而柳相的“劝阻”显然迟了一步。杨文敬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所有的激愤、绝望、以及对新政推行后可能引发的滔天巨浪的恐惧,如同沉重的巨石彻底压垮了他。他张着嘴,想再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下一秒,一大口浓稠的、暗红色的鲜血猛地从他口中狂喷而出!

“噗——!”

猩红的血点如同凄厉的梅花,瞬间溅射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也溅在了近旁几位官员的袍服下摆。浓重的血腥味在死寂的大殿中弥漫开来。

“杨尚书!” “快!传太医!” 惊呼声四起,靠近的几位大臣慌忙上前搀扶。杨文敬的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双目圆睁,死死瞪着高高的藻井,带着无尽的愤懑与不甘,彻底昏死过去。

整个太极殿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混乱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萧承烨看着被众人七手八脚抬下去的杨文敬,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波动,快得无人能捕捉,随即又恢复了帝王的深潭般的平静。

柳相站在原地,看着杨文敬被抬走的方向,脸上那份沉稳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眼底的阴鸷如同深潭底部的淤泥,翻涌上来。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极其复杂地投向御座之上那个年轻却无比强势的帝王,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袖中的手,紧紧攥成了拳。

沉重的殿门缓缓关闭,隔绝了外间的天光,也隔绝了朝堂上那令人窒息的风暴余波。萧承烨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御书房内,案头那堆积如山的反对奏章,像一座沉默却充满恶意的山峦,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殿内光线幽暗,只有几缕阳光透过高窗的缝隙,斜斜地投下几道光柱,细小的尘埃在其中无声飞舞。

他闭上眼,指腹用力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杨文敬呕血昏厥时那绝望的眼神,柳相眼底深藏的阴冷,还有那无数奏章上力透纸背的“危言耸听”,如同冰冷的潮水,反复冲击着他的意志。纵然帝王心坚似铁,面对如此汹涌的反对浪潮和一位老臣以命相谏的惨烈,也不可能毫无波澜。

一个名字,却在这片冰冷的浪潮中心,如同一块温润而坚韧的玉石,清晰地浮现出来——林晚夕。是她,在无数个秉烛的深夜,在那些摊开的舆图和堆积如山的卷宗前,条分缕析,将江南积弊如抽丝剥茧般呈现在他眼前;是她,用那双沉静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迎着他最初的审视与质疑,坚定地阐述着这剂“猛药”的必要;也是她,在朝议前夜,面对他最后的诘问“若群情汹汹,如之奈何?”时,平静地回答:“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然利刃在手,当断则断。陛下所惧者,非汹汹之议,乃新政之效未显耳。江南膏腴之地,积弊深重,亦如疔疮,剜之虽痛,不剜必溃。”

剜之虽痛,不剜必溃……

萧承烨缓缓睁开眼,深邃的眸底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那日她站在灯下,身形纤细却站得笔直,声音清泠如碎玉,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他心上。他采纳了她的策论,掀起了这场滔天巨浪。此刻,置身于风暴的中心,他心中竟生出一丝近乎荒谬的念头:想看看她,这个在暗处搅动风云的女子,此刻是否也如同他一般,感受到这无形的重压?还是说,她依旧冷静如初?

“李德全。” 萧承烨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内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又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直躬身侍立在阴影中的大太监李德全立刻趋步上前,垂手恭听:“奴才在。”

“传林尚宫。” 萧承烨的目光投向窗外御花园的方向,声音平淡无波,“就在……听雨轩候着吧。”

“遵旨。”李德全心头微凛,躬身应下,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陛下在此时召见林尚宫……用意不言自明。太极殿上那场惊心动魄的朝议余波未散,杨尚书呕血被抬出的惨状犹在眼前,此刻召见新政的“始作俑者”,是问询?是安抚?抑或是……迁怒?李德全不敢深想,只觉得这看似平静的旨意背后,暗流汹涌。

* * *

御花园深处,听雨轩临水而建。昨夜一场疾雨,洗得园中草木格外青翠欲滴,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檐角尚有残留的雨水,不紧不慢地滴落在轩外的青石板上,发出规律的、清越的声响,更衬得四下里一片幽静。

林晚夕早已候在轩内。她今日穿着一身素净的浅碧色宫装,发髻只用一支简单的白玉簪绾住,再无多余饰物。身形纤瘦,立在朱漆雕栏边,静静望着轩外一池被雨水涨满的碧水。水面倒映着灰蒙蒙的天色和亭台的轮廓,微风拂过,漾开细碎的涟漪。

她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沉静得像一泓深潭。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袖中的指尖,正下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袖口内侧一道极其隐蔽的凸起——那里,缝着一把薄如柳叶、淬了剧毒的匕首。自那夜在冷宫偏殿险死还生,这把匕首就从未离身。

太极殿上的风暴,她虽未亲见,但消息早已长了翅膀般飞遍宫闱。杨文敬当庭呕血、群臣联名反对的奏章堆积如山……每一条消息都像冰冷的针,刺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献上的那剂“猛药”,掀起了怎样惊心动魄的波澜。萧承烨此刻召见,是福是祸?她无从揣测,只能将所有的警觉提到最高。

远处传来沉稳而富有韵律的脚步声,打破了听雨轩的宁静。林晚夕立刻收敛心神,转身,垂眸,敛衽,朝着轩外小径的方向深深福礼下去,姿态恭谨无懈可击:“奴婢参见陛下。”

明黄色的龙纹袍角映入她低垂的视线。

萧承烨在她面前停下脚步,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他没有立刻叫她起身,目光沉沉地落在她低垂的颈项上,那里露出一小段细腻的肌肤,脆弱得仿佛一折即断。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却搅动了整个朝堂的风云。

“起来吧。” 片刻,低沉的声音才响起。

“谢陛下。”林晚夕依言起身,依旧垂着眼睑,姿态恭顺。

“这园中的雨气,倒比御书房里那些熏人的墨臭和血腥气,要清爽些。”萧承烨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踱步到栏边,背对着她,望着那一池碧水,“杨文敬在太极殿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呕血昏厥,被抬了下去。”他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语气平淡得近乎冷酷。

林晚夕的心猛地一沉。果然,是问罪来了。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声音保持平稳:“奴婢…听说了。陛下…圣体为重。” 她能说什么?劝慰?解释?在帝王的雷霆之怒面前,任何言辞都显得苍白无力。

萧承烨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脸上,锐利得似乎要穿透她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林尚宫,”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穿透力,“你献上此策时,可曾料到今日之局面?可曾料到,会有一位三朝老臣,因此在你朕面前,血溅金殿?”

来了!最直接、最锋利的诘问,带着血淋淋的残酷事实。

林晚夕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抬起头,迎上萧承烨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没有退缩,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平静。

“陛下,”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在滴答的雨声中响起,“奴婢献策之前,曾翻阅江南近二十年赋税实录、地方呈报,乃至民间私刻的田亩‘白册’。奴婢所见,非是杨尚书呕于金殿之血,而是江南无数升斗小民,因赋税不均、胥吏盘剥,卖儿鬻女、流离失所之血泪!奴婢所见,非是朝堂之上汹汹反对之声,而是国库日渐空虚、边关军饷告急、河道年久失修之危局!”

她顿了顿,目光毫不避让地直视着帝王的眼睛,那里面仿佛有火焰在燃烧,是压抑太久的悲愤,也是孤注一掷的决绝:“奴婢知道此策如利刃剜疮,必见血光。然奴婢更知,疮痈不剜,终将溃烂全身,噬心腐骨!杨尚书之血,是剜疮之痛。然此痛,比起江南积弊深重、终致民变烽烟、社稷倾颓之痛,孰轻孰重?陛下圣明,自有明断!”

她的话音落下,听雨轩内一片死寂。只有檐角的水滴,依旧不紧不慢地敲打着青石,嗒…嗒…嗒…每一声都敲在紧绷的心弦上。

萧承烨定定地看着她。眼前的女子,身形单薄,站在他面前甚至需要微微仰头,可那双眼睛里射出的光芒,却锐利、坦荡、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孤勇。她的话语,没有一句为自己辩解,却字字如刀,剖开了新政背后更触目惊心的现实——江南百姓的血泪,大胤江山的隐忧!这比杨文敬呕出的那口血,更沉,更重!

他沉默着,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在她脸上反复描摹,审视着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没有心虚,没有谄媚,只有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坦荡和固执。她将所有的责任和可能的后果都扛在了自己肩上,却又无比清晰地告诉他:这痛,必须承受!

良久,久到林晚夕几乎以为自己那番“大逆不道”的言论终于触怒了天颜,准备承受雷霆之怒时,萧承烨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已没有了之前的冷厉,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剜疮之痛…”他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重新投向烟波浩渺的池水,“朕只问你一句,若江南三州清丈田亩、推行新策,依你估算,一年之内,可增赋税几何?”

话题的陡然转折,让林晚夕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随即又因这至关重要的问题而重新提起。她心念电转,脑海中飞速掠过那些烂熟于胸的数据:隐匿田亩的规模、丁银摊入田亩后的计算、剔除中间盘剥后的直接收益……

她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给出了那个反复推演过无数次的答案:“陛下,若新策推行无阻,清查彻底,仅江南三州,一年新增赋税,可抵……去岁整个国库岁入之三成!” 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

可抵国库岁入三成!

这七个字,如同七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萧承烨的心头!纵然他心志如铁,此刻也感到一股强烈的冲击,几乎让他呼吸一窒!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炬,再次死死锁住林晚夕,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此言当真?林晚夕,你可知道,君前无戏言!”

“奴婢敢以性命担保!”林晚夕再次深深福礼,声音坚定如磐石,“此乃奴婢依据现有田亩‘白册’与赋税黄册差额,反复推算所得。陛下若不信,待周总督清查田亩、登记造册之‘鱼鳞册’初成,户部自有核算,届时便知奴婢所言,是虚是实!” 她抬起头,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光芒,“奴婢只求陛下,顶住压力,予周总督便宜行事之权,莫使新策,半途而废!”

萧承烨定定地看着她,那双沉静的眼眸里,没有丝毫闪烁,只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荡和对自己判断的绝对自信。可抵国库三成岁入!这个数字带来的巨大冲击力,瞬间压过了朝堂反对的喧嚣,压过了杨文敬呕血的惨烈!它像一道强光,穿透了眼前的迷雾,照亮了前方一条充满荆棘却也充满希望的道路!

他负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捻动了一下拇指上冰冷的白玉扳指。一丝极细微的、近乎释然的情绪,终于冲破了眼底的寒冰。他并未立刻表态,只是深深看了林晚夕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审视,有震动,更有一种全新的、刮目相看的重量。

“你的命,”他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先给朕好好留着。新政成败,尚未可知。”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听雨轩。明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葱茏的花木小径尽头。

林晚夕维持着福礼的姿势,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才缓缓直起身。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肌肤上,带来一阵凉意。她扶着冰冷的雕栏,指尖微微颤抖。刚才那一刻,她几乎以为自己赌输了。然而,帝王最后那句话……她细细咀嚼着“好好留着”四个字,紧绷的心弦终于缓缓松弛下来,一丝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涌了上来。

她赌赢了第一步。至少,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萧承烨顶住了朝堂的压力,没有动摇新政的决心,也没有迁怒于她。至于接下来的狂风暴雨……林晚夕望向灰蒙蒙的天空,眼神重新变得冷冽而警惕。她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 * *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了下来。白日的喧嚣和惊心动魄似乎都被这浓重的黑暗吞噬殆尽。林晚夕回到自己位于宫苑深处、靠近藏书阁的居所。这是一处相对僻静的小院,只有两间厢房,院中植着几竿青竹,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

屋内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暗淡,勉强照亮一隅。林晚夕没有唤宫人伺候,自己动手,将油灯放在窗边的书案上。她推开半扇窗户,让带着湿意的夜风吹进来,试图驱散心头的烦闷和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窗外,竹影摇曳,如同幢幢鬼影。

案头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大胤会典》,翻开的书页停留在“户律·赋役”一章。白日里在听雨轩与帝王的对答,那惊心动魄的瞬间,还有杨文敬呕血的消息,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反复回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上冰冷的文字,心绪却如窗外被风吹乱的竹影,纷乱难平。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左肩。那里,衣衫之下,一道狰狞的旧伤疤在阴雨天总会隐隐作痛。这道疤,是她父亲林文渊当年被构陷、仓皇离京前夜,一名蒙面刺客留下的。那刺客身手诡谲,刀法刁钻,绝非寻常匪类。父亲拼死将她护在身下,才让她捡回一条命。那夜的血光、父亲的怒吼、母亲绝望的哭泣,还有那刺客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眼睛……是她童年最深的梦魇。后来林家倾覆,这道伤疤就成了她身上唯一的、也是最痛的印记。她追查多年,线索却如断线风筝,只模糊指向了京中某个只手遮天的势力。

为何偏偏在此时想起旧事?是杨文敬的血刺激了她?还是这深宫之中,无处不在的危机感?

林晚夕猛地甩了甩头,强迫自己从旧日的梦魇中挣脱出来。当务之急,是应对新政带来的反噬。柳相今日在朝堂上看似劝阻杨文敬,实则字字句句都在加重“新政酷烈”的印象,其用心,昭然若揭。还有那些飞蝗般的奏章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

她走到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樟木箱子前,打开锁,从最底层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扁平匣子。解开油布,里面是一本纸张泛黄、边缘磨损的旧册子。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这是她父亲林文渊当年在江南任巡抚时,私下记录的一些关于地方豪强、田亩兼并、赋税流失的见闻和零散数据,虽不成系统,却是最真实的一手材料,被她冒险从抄家灭门的灾祸中保存了下来。

她翻开册子,借着昏暗的灯光,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带着父亲风骨的笔迹,试图从中寻找更多能支撑新政、预判风险的蛛丝马迹。父亲当年在江南,是否也曾想触碰这些积弊?是否也因此……才招致了后来的祸患?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让她指尖冰凉。

就在她心神激荡之际——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枯枝被踩断的脆响,突兀地穿透了窗外竹叶的沙沙声,清晰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林晚夕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猛地合上册子,闪电般吹熄了桌上的油灯!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分犹豫。屋内顿时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她屏住呼吸,身体如同最灵敏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滑向屋内最黑暗的角落,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右手,已悄然探入袖中,握住了那把贴身藏匿的、薄如柳叶的匕首冰凉的刀柄!匕首的锋刃无声无息地滑出袖口,淬毒的刃口在黑暗中散发出微不可察的幽蓝光泽。

来了!

果然来了!新政甫一颁布,暗处的獠牙就迫不及待地亮了出来!是警告?是灭口?还是……仅仅因为她姓林?

屋外一片死寂。方才那一声脆响之后,再无任何动静。只有风声穿过竹林的呜咽,如同鬼哭。然而,林晚夕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叫嚣着危险!那是一种在无数次生死边缘挣扎出来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将小小的厢房彻底淹没。林晚夕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连呼吸都压抑到了极致。左手紧紧攥着那本记载着父亲遗泽的旧册,右手的匕首稳如磐石,锋刃在绝对黑暗中凝着一点若有似无的杀机。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地爬行,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屋外,风声似乎更紧了些,竹叶摩擦的声音越发刺耳,如同无数细碎的爪子刮挠着耳膜。那声“咔嚓”的脆响之后,刺客仿佛彻底融入了夜色,再无半点声息。

是错觉?还是对方拥有着超乎想象的耐心和隐匿功夫?

林晚夕的心沉到了谷底。她不怕对方动,就怕对方不动!这种引而不发的死寂,才是最消磨意志、最容易让人在恐惧中露出破绽的陷阱!

突然!

“咻——!”

一道尖锐刺耳的裂帛之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黑暗的宁静!声音来自屋顶!几乎在同一刹那,“砰!”的一声巨响,靠近床榻位置的屋顶瓦片轰然碎裂!一道裹挟着浓重杀意和雨夜寒气的黑影,如同扑食的夜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顶而入!碎裂的瓦砾和尘土簌簌落下。

声东击西!

林晚夕瞳孔骤缩!那破顶而入的黑影气势汹汹,吸引了全部注意。然而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她身后那扇半开的窗户处,另一道更为阴险、更为迅捷的黑影,如同没有骨头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冰冷的剑锋,带着刺骨的杀意,精准无比地刺向她后心要害!这才是真正的致命一击!

腹背受敌!杀局连环!

千钧一发之际,林晚夕的身体做出了近乎本能的反应!她并未被屋顶的破响惊扰分毫,反而借着那巨大的声响掩护,身体猛地向左侧前方——也就是面对窗户的方向,全力扑出!同时,左手紧攥的、包着油布的硬壳册子,被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身后袭来的剑锋!

“当啷!”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油布包裹的册子精准地撞上刺来的剑尖!那剑锋受阻,力道微微一偏,几乎是擦着林晚夕的肋侧掠过,冰冷的剑气瞬间划破了她臂膀的衣衫,带起一丝火辣辣的痛感!

借着这拼死争取来的、不到半息的间隙,林晚夕扑出的身体顺势一个狼狈却异常迅捷的翻滚,避开了窗户刺客的正面攻击范围。同时,她右手的匕首,带着一道幽蓝的弧光,毫不犹豫地向上撩起,目标直指那破窗而入的刺客手腕!

“嗤!”

匕首锋利的刃口划破了刺客夜行衣的布料,带起一溜血珠!那刺客显然没料到目标在如此绝境下反应竟如此刁钻狠辣,闷哼一声,手腕吃痛,攻势不由一滞。

而此时,那破顶而入的黑影已然落地,手中寒光一闪,是一柄沉重的厚背砍刀,带着开山裂石般的威势,朝着刚刚翻滚起身、立足未稳的林晚夕当头劈下!刀风凌厉,吹得她鬓角发丝狂舞!

生死一线!避无可避!

林晚夕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厉色,她紧握匕首,准备拼死迎向那劈下的刀锋!就在这刀锋即将及体的瞬间——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毫无征兆地炸响在天地之间!惨白的电光如同巨龙的利爪,瞬间撕裂了浓重的夜幕,将小小的厢房映照得一片惨白!

就在这强光刺破黑暗的刹那,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门口!那身影快到了极致,仿佛无视了空间的距离!在雷声炸响的同时,一道更为凌厉、更为霸道的剑光,如同九天垂落的匹练,带着斩断一切的气势,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劈在了那柄即将砍中林晚夕的厚背砍刀之上!

“锵——!!!”

刺耳欲聋的金铁撞击声,甚至盖过了滚滚的雷鸣!火星四溅!

那破顶而入、持刀的刺客如遭重锤,闷哼一声,手中的砍刀竟被硬生生劈得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墙壁上!他整个人更是被那沛然莫御的巨力震得踉跄后退数步,撞在桌案上,发出一声痛呼。

玄衣身影一击震退强敌,毫不停留,剑光顺势回旋,如同毒龙出洞,直刺那被林晚夕划伤手腕、正欲再次扑上的窗户刺客!

快!狠!准!

剑锋所指,正是那刺客因手腕受伤而露出的微小破绽!

窗户刺客亡魂大冒,顾不得手腕剧痛,拼命挥剑格挡。然而玄衣人的剑势如同附骨之疽,刁钻狠辣,“嗤啦”一声,剑锋划过刺客的肩头,带起一蓬血雨!

“走!” 破顶的刀客见势不妙,强忍着手臂的剧痛和气血翻腾,低吼一声,抓起地上掉落的一件东西,毫不犹豫地撞向另一侧的窗户!

“哗啦!” 木屑纷飞!

那被刺伤肩头的窗户刺客也毫不恋战,紧随其后,身影一闪便消失在破开的窗口,融入外面瓢泼而下的暴雨之中。

从玄衣人出现到两名刺客遁逃,不过短短几息时间!快得如同幻觉!

厢房内一片狼藉。碎裂的瓦砾、倾倒的桌椅、散落的卷册、还有空气中弥漫的尘土味、血腥味以及雨水的湿冷气息。惨白的电光不时闪过,照亮地上斑斑点点的血迹和打斗的痕迹。

林晚夕半跪在地上,单手持着匕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刚才那生死一线的搏杀,耗尽了她的力气。她抬起头,看向门口那个持剑而立的玄色身影。

萧承烨!

他站在门口,玄色的常服被雨水打湿了大半,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的轮廓。手中长剑斜指地面,剑尖犹自滴落着混着雨水的血珠。几缕湿透的黑发贴在棱角分明的额角,雨水顺着他冷峻的下颌线不断滴落。他微微喘息着,显然刚才那雷霆万钧的救援和搏杀也消耗甚巨。那双深邃的眼眸,在闪电的映照下,如同寒潭深渊,正死死地盯着她,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冰冷的杀意,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劫后余生的紧绷。

“陛……”林晚夕刚想开口。

“闭嘴!” 萧承烨猛地低喝一声,声音嘶哑,带着雷霆震怒的余威,如同受伤的猛兽。他看也不看地上的狼藉和血迹,一个箭步上前,高大的身影带着浓重的湿气和血腥味瞬间笼罩了林晚夕。他左手依旧紧握着滴血的长剑,右手却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抓住林晚夕那只握着匕首的手腕!

他的手掌滚烫,力道极大,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

林晚夕吃痛,闷哼一声,手中的匕首差点脱手。

萧承烨的目光如同最冰冷的探针,在她脸上逡巡,扫过她苍白的脸颊,扫过她被剑气划破的衣袖下渗出血丝的臂膀,最后定格在她惊魂未定、却依旧强撑着倔强的眼眸深处。

“好,很好!” 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从齿缝里挤出话来,胸膛因为愤怒和某种后怕而剧烈起伏,“朕的旨意刚下,朕的刀锋还未落下,他们的爪子,就敢伸到朕的宫里,伸到朕的尚宫头上来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暴怒,“这江山,朕要定了!至于你,”他猛地将林晚夕往自己身前一拽,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他染血的、冰冷的视线死死锁住她惊惶的眼,“林晚夕,你也别想逃!”

“这江山,朕要定了!至于你,林晚夕,你也别想逃!”

萧承烨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刃,裹挟着帝王震怒的雷霆之威,狠狠砸在林晚夕的耳膜上。他抓着她手腕的力道大得惊人,滚烫的指腹几乎要烙进她的皮肉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霸道的宣示。那双近在咫尺的深眸里,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冰冷的杀意,还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狂暴的占有欲。

林晚夕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几乎撞进他带着雨水和血腥味的胸膛。手腕的剧痛和帝王近在咫尺的暴怒威压让她呼吸一窒,大脑有瞬间的空白。那句“你也别想逃”,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勒紧了她的心脏。

然而,不等她有任何反应,萧承烨的目光却猛地锐利如鹰隼,死死钉在她身后靠近窗户的地面——方才那破窗刺客被震退时撞倒桌案的地方!

“那是什么?” 萧承烨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冰乍裂。他猛地松开钳制林晚夕的手,一步跨过地上的狼藉,俯身从散落的瓦砾和倾倒的案几碎片下,捡起一个巴掌大小、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硬物!

正是刚才那持刀刺客仓惶撞窗逃窜时,从怀里掉落的东西!

林晚夕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顾不得手腕的疼痛和凌乱的心跳,挣扎着站起身,目光紧紧追随着萧承烨的动作。

萧承烨眼神冰冷,修长的手指几下便粗暴地扯开了那层油布。油布散开,露出里面一本深蓝色封皮、边角磨损的册子。封皮上没有任何字迹,只在右下角,用蝇头小楷清晰地印着一个朱红色的印章!

借着窗外一道惨白闪电的光芒,那印章的图案和字样清晰无比地映入萧承烨和林晚夕的眼帘——

“户部江南清吏司印”!

是户部江南清吏司的存档账册!

萧承烨捏着账册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声!他霍然抬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电光,直刺林晚夕眼底深处!那眼神里翻涌的已不仅仅是愤怒,而是足以冻结灵魂的森然杀机!

“户部的账册?”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刺客身上掉出来的?林尚宫,你给朕解释解释,这深更半夜,户部封存的账册,怎么会出现在刺杀你的刺客怀里?!莫非你与这江南赋税积弊,还有什么朕不知道的‘渊源’?!” 最后“渊源”二字,他咬得极重,带着滔天的疑云和毫不掩饰的猜忌!

账册!户部的账册!从刺杀她的刺客身上掉出!

林晚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四肢冰凉!这突如其来的“证据”,比刚才那两柄致命的刀剑更让她感到恐惧!这是一个足以将她彻底打入万劫不复深渊的陷阱!

她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迎着萧承烨那足以洞穿一切、此刻却充满猜忌和暴怒的目光,强迫自己用尽全身力气维持镇定:“陛下明鉴!奴婢不知!奴婢从未见过此物!此乃刺客栽赃嫁祸!请陛下明察!” 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急切而微微发颤,却字字清晰。

“栽赃嫁祸?”萧承烨冷笑一声,随手翻开那本账册。泛黄的纸页在昏暗中快速翻动,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田亩、赋额、解押日期……忽然,他的手指停在某一页!那一页的边角,赫然用朱笔批注着几个细小的字迹,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林文渊案涉,慎查”!

林文渊!她父亲的名字!

萧承烨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六个字上,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他猛地抬眼,再次看向林晚夕,那眼神里的风暴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惊疑、震怒、审视、还有一丝被愚弄的狂怒……无数复杂的情绪在他眼底翻滚!

“林文渊…”他缓缓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冰冷得如同来自九幽地狱,“你的父亲…江南赋税…户部慎查的账册…刺杀你的刺客…”他一步步逼近林晚夕,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中,“林晚夕,你告诉朕,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

那本摊开的账册,那刺眼的朱批,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晚夕的心上!父亲的名字!那桩她追查多年、几乎成为她梦魇的旧案!竟然以这种方式,在这样一个血腥的雨夜,猝不及防地被掀开了一角,暴露在帝王的审视之下!

巨大的冲击和冤屈感瞬间淹没了她!她看着萧承烨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猜忌和暴怒,只觉得浑身冰冷,百口莫辩!栽赃!这是最阴险、最致命的栽赃!对方不仅要她的命,更要彻底毁掉她在帝王心中刚刚建立起的、脆弱不堪的信任,将她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陛下!”林晚夕猛地抬起头,眼中第一次爆发出强烈的、近乎绝望的悲愤,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起来,“家父蒙冤十载,奴婢日夜思虑只为洗刷污名!若奴婢真与此账册、与江南积弊有丝毫关联,岂会献上此等自掘坟墓之策?又岂会在此坐以待毙,等着刺客上门灭口?!此乃贼人毒计,欲借陛下之手除我,更欲阻挠新政推行!请陛下明察秋毫,莫中奸人圈套!” 她几乎是嘶吼着喊出这些话,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萧承烨死死地盯着她。她的悲愤不似作伪,那眼中的绝望和孤注一掷的倔强,狠狠撞击着他的心防。账册的出现,父亲的名字,太过巧合,巧合得充满了刻意的安排!若她真有问题,献上新策引火烧身,确实愚蠢至极。但……帝王的多疑如同跗骨之蛆,岂能轻易消散?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和对峙中,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碰撞的铿锵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厢房内几乎凝固的空气。

“陛下!陛下!” 李德全惊恐万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哭腔,“奴才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紧接着,是御前侍卫统领赵铮沉稳却同样透着紧张的禀报:“臣赵铮率队赶到!陛下可安好?刺客何在?”

大批侍卫举着火把,将小小的院落围得水泄不通。跳动的火光透过破碎的门窗照进来,驱散了部分黑暗,也照亮了屋内的一片狼藉和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冰冷气氛。

萧承烨的目光依旧锁在林晚夕脸上,如同两把冰锥。他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似乎在强行压制着翻腾的怒火和疑云。最终,他猛地将那本深蓝色的账册合上,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朕,无恙。” 他对着门外开口,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冷,却依旧带着未散的戾气,“刺客两人,负伤遁走,追!” 命令简洁而冰冷。

“臣遵旨!”赵铮的声音立刻应道,随即是急促的脚步声和甲胄声远去,显然是带人追索了。

萧承烨不再看林晚夕,他的目光扫过她染血的臂膀,那里被剑气划破的伤口还在缓缓渗出殷红。他眉头狠狠一皱,仿佛那血色刺痛了他的眼。

“李德全!”他厉声喝道。

“奴…奴才在!”李德全连滚爬爬地出现在门口,脸色煞白,看着屋内的惨状,浑身抖得如同筛糠。

“立刻传当值太医到御书房候着!清理此地!” 萧承烨的目光最后落在林晚夕苍白倔强的脸上,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你,跟朕去御书房!” 说完,他攥着那本要命的账册,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外,玄色的身影很快没入门外跳动的火光和瓢泼的雨幕之中。

那冰冷的命令,如同无形的绳索,再次套在了林晚夕的脖颈上。她看着帝王决然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臂膀上刺目的伤口,唇边缓缓勾起一丝苦涩而冰冷的弧度。她知道,今夜这场刺杀,远未结束。御书房,将是下一个战场。她深吸一口带着血腥和雨水气息的冰冷空气,挺直了摇摇欲坠的脊背,抬步,一步一步,走进了门外那片被火光照亮的、喧嚣而冰冷的雨夜。

* * *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巨大的蟠龙烛台上,儿臂粗的牛油蜡烛熊熊燃烧,驱散了雨夜的阴寒,也将书房内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和书墨的气息,与林晚夕身上带来的雨水腥气和若有似无的血腥味格格不入。

萧承烨端坐在宽大的紫檀御案之后,玄色的常服下摆犹自滴着水,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脸色沉凝,如同覆盖着万年不化的寒冰,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风暴虽暂时平息,却沉淀下更加幽暗难测的漩涡。那本深蓝色的户部账册,就随意地丢在御案一角,封皮上“户部江南清吏司印”的朱红印记,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林晚夕垂首立在御案前几步远的地方,湿透的浅碧色宫装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而狼狈的轮廓。臂膀上的伤口在清理过之后,依旧隐隐作痛,提醒着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御座上投来的、如同实质般的审视目光,冰冷而沉重。

太医早已奉命赶到,此刻正躬着身,小心翼翼地替萧承烨处理手臂上的伤。方才在千钧一发之际震飞那柄厚背砍刀,剧烈的反震之力让帝王的手臂也承受了不小的冲击,虎口崩裂,渗着血丝。太医的动作轻之又轻,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太医偶尔翻动药箱的轻微声响。李德全垂手侍立在角落的阴影里,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大气都不敢喘。这压抑的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窒息。

终于,太医完成了最后的包扎,用干净的细棉布将帝王受伤的手掌和手腕妥帖地包裹起来。他战战兢兢地收拾好药箱,躬身告退:“陛下,伤口已处理妥当,需静养几日,忌用力,忌沾水。臣…臣告退。”

萧承烨面无表情,只是随意地抬了抬那只裹着白布的手,示意他退下。

太医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沉重的殿门。

门扉合拢的轻响之后,御书房内只剩下萧承烨和林晚夕两人。烛火跳动了一下,将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萧承烨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到林晚夕身上,从她湿漉漉的发顶,滑过她苍白的脸颊,最后停留在她同样被简单处理过、却依旧染着血污的臂膀上。他的眼神晦暗不明,像是在审视一件极其复杂、又极其危险的物品。

“过来。”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林晚夕心头一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她依言,向前走了两步,停在御案前。

萧承烨没有看她的脸,目光落在她受伤的臂膀上。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指了指御案旁一个铺着明黄锦垫的绣墩,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坐下。手伸出来。”

林晚夕微微一怔。让她坐?在御书房?这不合规矩。但她没有迟疑,依言在绣墩上小心坐下,只虚虚挨着一点边。然后将受伤的右臂轻轻抬起,搁在御案边缘。染血的衣袖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已经简单清理过、涂抹了褐色药膏的伤口,一道寸许长的皮肉翻卷,虽然不算深,但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显得格外狰狞。

萧承烨的目光落在她的伤口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拿起方才太医留下的一个干净的白瓷小药瓶和一卷新的细棉布,动作并不算特别轻柔,甚至带着点生疏的笨拙,开始亲自为她重新清理伤口边缘沾染的血污和尘土。

冰凉的药棉触碰到伤口,带来一阵刺痛,林晚夕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轻微一颤,下意识地吸了口气。

“忍着。”萧承烨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手上的动作却似乎放轻了一丝。他低着头,专注地看着那道伤口,烛光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镀上了一层暖色的光晕,却丝毫化不开他眼底的深沉。

林晚夕屏住呼吸,感受着那带着薄茧的、属于帝王的手指偶尔擦过自己手臂肌肤带来的奇异触感,温热而粗糙。这突如其来的、近乎“逾矩”的举动,让她心中翻江倒海,充满了荒谬和警惕。他到底想做什么?试探?示恩?还是……另有所图?

就在这诡异的静谧中,萧承烨替她重新上好了药,拿起那卷细棉布,开始缠绕包扎。他的动作依旧算不上熟练,但很稳。

包扎接近尾声时,萧承烨需要将布条绕过林晚夕的手肘内侧打结固定。林晚夕配合地微微抬起手臂。就在她抬臂的瞬间,袖口因为动作而微微下滑了一寸——

一道幽冷的、几乎微不可察的寒光,在她袖口内侧一闪而逝!

虽然只是极快的一瞬,且大半被衣袖遮掩,但萧承烨的目光何其锐利!那点寒芒如同黑夜中的萤火,清晰地落入了他的眼中!

他缠绕布条的动作猛地一顿!

林晚夕的心跳骤然停止!她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是那把贴身的匕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御书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两人之间陡然变得无比紧张、无比凝滞的空气。

萧承烨缓缓抬起头,目光不再是落在她的伤口上,而是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直直刺入林晚夕骤然紧缩的瞳孔深处。他深邃的眼眸里,方才那点若有似无的、因亲自包扎而产生的微妙涟漪瞬间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嘲弄的玩味。

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慢条斯理地将包扎的布条末端打上一个利落的结。然后,他收回手,身体微微后仰,靠在了宽大的御座椅背上,姿态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松弛,目光却依旧牢牢锁着林晚夕。

他微微挑眉,薄唇轻启,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深宫险恶,步步惊心……”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她刚刚包扎好的臂膀,又仿佛穿透了那层布料,落在了她袖中隐藏的利器上,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冷冽到骨子里的弧度,“你倒……是学会自保了?”

烛火猛地一跳,爆开一朵明亮的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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