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栋梁那句“绝对安全”并未能真正安抚陆铮焦灼的心,却像一盆冰水,彻底浇灭了他所有不切实际的冲动火焰,只留下冰冷刺骨的理智和一种沉入骨髓的无力感。“青石”、“磐石”——这些冰冷的代号构筑起一座他无法触及的堡垒,将沈念薇隔绝在风暴的核心之外。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凝结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我的康复训练,”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今天开始,强度加倍。”
陈教授眉头紧锁,看着陆铮苍白如纸却异常坚毅的脸,又看看他左臂绷带上渗出的新鲜血迹,断然拒绝:“不行!伤口崩裂,需要静养!强行加练只会适得其反,造成永久性损伤!”
“我可以。”陆铮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子,直直刺向陈教授,“处理伤口。然后训练。我能承受。” 他的语气不是商量,是命令,是对自己身体极限的宣战。他需要痛苦,需要身体的极致消耗来麻痹心中那撕裂般的担忧和思念。他需要变强,强到足以打破这该死的囚笼,强到足以站在她面前!
陈教授与王栋梁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王栋梁微微摇头,示意陈教授不要硬顶。他了解陆铮此刻的状态,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强行压制,只会让他精神崩溃。
“处理伤口可以。”陈教授最终妥协,但语气依旧强硬,“训练强度由我评估决定!你的身体状态,我说了算!这不是你逞强的时候!”他示意护士重新处理崩裂的伤口。
冰冷的消毒水刺痛着皮肉,缝合针线穿过皮肤的拉扯感清晰无比。陆铮紧咬着牙关,下颌线绷得死紧,冷汗瞬间浸透后背,但他一声未吭,目光死死盯着天花板,仿佛要将那惨白的水泥看穿,看到那座名为“青石”的孤岛。身体的剧痛,此刻成了对抗内心煎熬的唯一武器。
伤口重新缝合包扎完毕。陈教授没有食言,但也没有完全让步。感觉盲盒的训练依旧,加入了更多需要细微辨别的物品,但主动训练的部分,他换了一种方式。
“力量和控制需要循序渐进。”陈教授拿出一个军绿色的、由几根粗细不同弹簧组成的简易握力器,“今天的目标:用你的左手,单独握住它。然后,尝试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最细的这根弹簧,让它产生形变。不需要捏断,只需要让它弯曲。”
这比捏米、组装子弹模型又进了一步!不仅要握持稳定,还要进行更精细的指力控制!
陆铮用右手接过握力器,感受着弹簧冰冷的金属触感和韧劲。他深吸一口气,将全部心神沉入那只麻木的左臂。他缓缓驱动意识,调动刚刚被唤醒不久的感觉神经,去“捕捉”握力器粗糙的塑料外壳。拇指和其余四指极其艰难地、颤抖着向内合拢,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态,极其勉强地将握力器“圈”在了掌心!握力器在他颤抖的手中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掉落。
“稳住!感受它的形状!用掌心去‘贴合’它!”陈教授冷静地指导。
陆铮紧抿着唇,额角青筋再次暴起。他强迫自己忽略那该死的颤抖,将全部意念集中在掌心那微弱的触感上,想象自己的手掌如同吸盘般吸附在握力器上。左臂的肌肉在高度紧张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握力器在他掌心的晃动幅度确实减小了一些!虽然离“握紧”还差得远,但这已是控制力提升的表现!
接下来,是更残酷的挑战——用拇指和食指去捏弯那根最细的弹簧!
陆铮的目光锁定目标。他驱动着那两根刚刚学会“夹笔”的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向那根细小的弹簧靠近。指腹贴上冰冷的金属,感觉神经反馈回一丝微弱的“硬”和“凉”。他集中全部意志,试图让指腹的肌肉收缩,施加压力!
力量!他需要力量!但那两根手指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软绵无力!无论他如何驱动意念,如何调动全身的力气去“逼迫”它们,指腹对弹簧施加的压力都微乎其微!弹簧纹丝不动!只有左臂因为过度用力而产生的剧烈颤抖,带动着整个握力器都在晃动!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噬咬上他的心脏。瓶颈!又是瓶颈!他以为感觉的恢复是坦途的开始,却发现精细运动的控制是另一座更加陡峭的高山!他眼中刚刚燃起不久的希望之光,再次被阴霾笼罩。
汗水如同小溪般流下,滴落在冰冷的握力器上。他死死盯着那根纹丝不动的细弹簧,眼中充满了不甘和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厉。他再次发力!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命令”那两根该死的手指!左臂的肌肉因为过度紧绷而开始痉挛、剧痛!绷带下的伤口似乎又在隐隐作痛!
“停下!”陈教授厉声喝止,“肌肉痉挛加剧!神经信号混乱!再这样下去会前功尽弃!”
陆铮仿佛没听见,依旧死死地、徒劳地试图捏弯那根弹簧,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变得苍白。
“陆铮!”沈念薇不在,但她的声音仿佛在陆铮耳边响起。他想起了她泪流满面捧着他脸的样子,想起了她说的“别放弃你自己……也别放弃我……”。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终于在即将崩断的边缘,被强行拉了回来。
他猛地松开了所有力气,如同虚脱般向后倒去,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左臂因为刚才的疯狂尝试而剧烈抽搐着,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他闭上眼,紧握的右拳狠狠砸在床沿上!沉闷的响声在病房里回荡。身体的极限和内心的焦灼,将他夹在中间反复碾磨。
陈教授看着他那副样子,沉默地收起握力器。“今天的训练到此为止。你需要休息,彻底的休息。康复不是靠蛮力,是靠时间和科学。欲速则不达!”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青石”安全屋。**
这里的时间仿佛凝固。惨白的灯光,冰冷的墙壁,单调的嗡鸣。沈念薇已经记不清这是她第几次摊开纸,强迫自己沉入那个血腥混乱的档案室记忆。
桌面上,几张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纸张散落着。她几乎榨干了自己所有的记忆细胞,将那个代号“灰鸽”的袭击者从头到脚回忆了无数遍:他中等偏瘦的身材,穿着不合身的疗养院护工制服(领口似乎有些磨损),脸上有胡茬,眼睛不大但眼神凶狠,说话时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含混不清的口音(有点像刻意掩饰),右手食指关节处有一道细长的旧疤痕(搏斗时她近距离看到过)……她甚至回忆起了他制服袖口沾染的一小块深褐色污渍,形状不规则,当时以为是灰尘或油渍,但现在想来,会不会是血迹?或者是某种化学试剂的残留?
关于那片烧焦的纸片,她反复勾勒着它的形状(更倾向于不规则的梯形而非三角形),回忆着它焦黑的边缘和中心似乎残留的一点深褐色(像是被烧毁前的字迹颜色?)。她将它掉落的位置精确到了档案柜右下角第三块地砖的缝隙边缘。
回忆和书写成了她对抗孤寂和恐惧的唯一武器。每一次深入挖掘,都让她感到一种精疲力竭的疲惫,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平静和掌控感。至少,她并非完全被动。
林医生每天定时出现,检查她的身体状况,询问她的睡眠和饮食。她的态度依旧温和专业,但沈念薇能感觉到她目光中那份职业性的审视从未消失。安全屋的守卫轮班严密,除了送餐和医生检查,厚重的防爆门几乎不会打开。送来的食物是简单的罐头、压缩饼干和清水,确保安全无虞,却也冰冷得毫无生气。
这天,林医生检查完后,看着沈念薇写在纸上那些细致到可怕的观察记录,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不易察觉的赞赏:“沈记者,你的观察力和记忆力……确实非常出色。这些记录,很有价值。”她顿了顿,补充道,“保持记录是好的,但也要注意休息,别给自己太大压力。‘磐石’组长对你的配合很满意。”
“磐石”组长?沈念薇心中一动。那个冷硬如石的男人,原来就是这里的负责人。他对自己满意?是因为这些记录吗?她默默地点点头,没有多问。
林医生离开后,安全屋再次陷入死寂。沈念薇坐在冰冷的金属桌前,看着自己布满字迹的纸张,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再次汹涌袭来。她想念阳光,想念风,想念……陆铮。他现在怎么样了?他的手臂有没有好一点?他是不是也在担心她?他……知不知道她在哪里?
强烈的思念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拿起桌上的铅笔(林医生留下的),目光落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一个疯狂的念头涌上心头。她环顾四周,确认观察窗的挡板是关闭的。她深吸一口气,用铅笔尖,在金属桌面不起眼的右下角边缘,极其小心地、一笔一划地,刻下了一个字——“铮”。
坚硬的金属桌面很难留下痕迹,她必须用很大的力气。铅笔芯折断了好几次,手指也被硌得生疼。但她固执地、一遍遍地描刻着。当那个歪歪扭扭、笔画浅淡却清晰可辨的“铮”字终于出现在冰冷的金属上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慰藉和力量感瞬间充盈了她的心。仿佛这样,他就离她近了一点。这个小小的、隐秘的印记,成了她在这座孤岛上的精神支柱。
她放下断掉的铅笔,轻轻抚摸着那个刻痕,冰凉的触感下,似乎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心跳。泪水无声滑落,滴落在刻痕旁边,迅速晕开。她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桌面上,抵在那个刻字的位置,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丝来自他的温暖和力量。
**营区病房。**
陆铮被强制休息。镇静剂的余威和身体的极度消耗让他陷入了昏沉的浅眠。但即使在睡梦中,他也无法安宁。破碎的梦境交织着疗养院的火光、沈念薇被带走的背影、还有那根无论如何也捏不弯的细弹簧……他紧蹙着眉头,左手无意识地抽搐着。
王栋梁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桶。他看了一眼病床上形容憔悴、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的陆铮,又看了看床头柜上那个被冷落的握力器,眼神复杂。他放下保温桶,里面是炊事班特意熬的骨头汤。他走到窗边,点燃了一根烟,却没有吸,只是看着烟雾在惨淡的月光下袅袅升起。
过了许久,陆铮猛地惊醒,冷汗淋漓。他看到窗边的王栋梁,眼神瞬间聚焦。
“有消息?”他的声音嘶哑。
王栋梁掐灭烟头,摇摇头:“‘青石’那边一切正常,很安静。”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但外面的风……刮得更猛了。‘鼹鼠’的反扑比预想的更疯狂。几个关键线人接连失联,‘磐石’的压力很大。”
他走到床边,拿起那个握力器,掂量了一下:“陆哥,我知道你急。但有些事,急不来。你现在要做的,是把自己这摊子收拾好。养好伤,练好这只手。风暴总有平息的一天,等风停了,你才能稳稳地接住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冲出去只会被风撕碎。”
王栋梁的话如同重锤,敲打在陆铮心上。他看着王栋梁手中那冰冷的握力器,看着自己那只裹着厚重绷带、依旧沉重麻木的左臂。他明白王栋梁的意思。愤怒和冲动救不了念薇,只会添乱。他需要力量,真正的、足以在风暴中立足的力量。
他沉默地接过王栋梁递过来的保温桶,打开盖子,浓郁的骨汤香气弥漫开来。他拿起勺子,用还能用力的右手,舀起一勺温热的汤,送到嘴边。他没有看王栋梁,只是盯着汤面上漂浮的油花,眼神沉静得可怕,如同暴风雨来临前压抑的海面。
“我知道了。”他低声说,声音带着一种磨砺后的沙哑。他喝下那勺汤,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无法温暖他冰冷的内心。他放下勺子,目光重新落在那只握力器上。
“明天,”他抬起头,看向王栋梁,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我要那根最细的弹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