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南承瑾跪在冰冷的地上，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前方那道背影散发的沉重压力。
良久，南烁终于缓缓转过身。
他没有立刻看跪在地上的儿子，目光停留在掌心那枚小小的玉葫芦上。
“瑾儿……自你出生，朕便将你立为储君，带在身边，亲自教养。朕知你自幼失母，身为储君又难免孤寂，因此对你诸多兄弟，朕或多或少，都存着让他们辅佐你、不可逾越的心思，多有偏向。”
他抬起眼，目光终于落在地上的南承瑾身上。
“允堂……他是朕当年中毒之后，意外所得的最后一个孩子。”南烁的声音低沉下去，语气里是追溯往事的漠然。
“朕原本，并不打算亲自抚养他。甚至……因怀疑是他母亲暗中下药，朕对刚出生的他，也心存不喜。后来虽查明与他母亲无关，这份不喜也未曾改变。”
说着掌下手指收紧，那玉葫芦几乎要嵌进他的掌心。
“后来决定将他接到身边，只因国师一句预言。此子命格特殊，于南朝国运，于你……这储君之位，皆有莫大影响，乃是福星。若能为你所用，自是锦上添花。”
“朕当时便有了决断。将他养在身边，当成一枚……专为你准备的棋子。你以为，朕为何屡次阻挠叶清涵接近抚养允堂？为何连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承瑜，朕也刻意疏远，独独允你……这个太子，去接近他，去‘教养’他？”
南烁的声音渐渐拔高，那失望之中掺杂了越来越多的气急败坏，不知是因为南承瑾毁了他精心布局的棋，还是因为需要极力掩饰在多年抚养过程中，那滋生起如今却显得无比讽刺的父子之情，以及……那日他盛怒之下脱口而出的绝情话语。
“朕原以为你明白！朕为你铺好了路，扫清了障碍，将这‘福星’亲手送到你身边，只待你善加利用！可你……你为何还是再次下手？！你告诉朕，你为何要如此愚蠢，自毁长城？！”
他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那压抑了许久的怒火与某种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终于冲破了那层帝王的镇定外壳。
南承瑾一直垂头听着，父皇的每一句话，都打开了他心中那些早已存在、阴暗的猜测。
他知道父皇一直站在他这边，一直为他谋划。
可此刻，听着这赤裸裸将骨肉亲情彻底物化为权谋棋局的坦白，他心中涌起的不是庆幸，不是得意，而是冰凉。
原来，一切果真如此。
他猜对了开头，却依旧选择错的决定，到现在被这真相的冰冷所刺痛。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迎着南烁那因怒气而灼灼逼人的目光。
“父皇，您其实……什么都知道，对吗？”
南烁表情僵了一下。
南承瑾不顾他骤然变得难看的脸色，继续说了下去，语气平稳得可怕。
“您那里，有一颗能解百毒的‘雪魄丹’，是很多年前就命人秘密寻得材料制成的。允堂所中的‘寒雪’之毒，原本……根本不必损伤筋脉，不必毁他根基。”
他死死盯着南烁的眼睛，一字一顿剖开了那层最后的遮羞布。
“但您……选择了我。那天，在允堂醒来之前，您怕了。您怕他若完好无损，得知真相后会与我彻底决裂，日后必成我的心腹大患，甚至会……害我。所以，当太医说此毒不危及性命时，您没有拿出‘雪魄丹’，反而……在我纠结担忧时，将那颗本该给允堂的解药，给我服下了。”
“你给朕闭嘴！”南烁暴喝出声，脸色瞬间铁青，额角青筋暴起，眼中充满了被彻底戳穿最不堪心思的惊怒和慌乱。
“没有这回事！休得胡言！”
然而，南承瑾却像是没有听到他的怒吼，跪得笔直，目光执拗地迎着南烁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视线。
“您觉得允堂什么都不会知道，他会听您的，让他出出气，让我受点‘无关紧要’的惩罚就好。您以后可以补偿他，可以对他更好，慢慢修复关系……您把一切都算计好了，父皇。”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那是对自己，也是对眼前这位帝王的嘲讽。
“可您唯独没有算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您没想到，他会宁可什么都不要，宁可被贬为庶民，也要斩断这一切。您更没想到，他趁着这机会……彻底消失。”
“朕让你闭嘴！听见没有！”
南烁再也无法维持镇定，猛地向前跨出一步，扬起手，想要狠狠掴过去，将南承瑾口中吐出的事实打回肚子里。
扬起的手剧烈颤抖着，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被撕去所有伪装后的狼狈、震怒，以及那被南承瑾一字一句，血淋淋地摊开在他自己面前无法逃避的卑劣。
暖阁内，父子二人，一个站立，暴怒如雷；一个跪地，冷静如冰。
那枚小小的玉葫芦，不知何时已从南烁手中滑落，“啪”地一声轻响，掉落在光滑的地面上，滚了几圈，停在父子之间，那温润的光泽，在此刻显得如此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