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私宅里，敲打锯凿之声日夜不息。南承瑜几乎将这里当成了第二个衙门，一下值便直奔此处，官袍都来不及换。
鲁琨找来的几位老匠人果然手艺精湛，且因得了丰厚工钱又受王爷礼遇，个个干劲十足。那架经过数次改进的“龙骨翻车”模型已然焕然一新，齿轮咬合更为精密，竹筒串联更加流畅，就连脚踏板的省力结构也做了优化。
“王爷您看，”
鲁琨指着那运转顺畅的模型，脸上每一道皱纹都透着得意。
“按十五殿下新想的点子，把这主轴稍稍加粗，边上再加一道辅助的承重轮，吃上力以后稳当多了！就算赶上水流急些，也绝不会散架！”
南承瑜仔细查验着每一个接口和转动部位，眼中终于露出连日来罕见的轻松笑意。
“好！鲁师傅和诸位老师傅辛苦了！如此一来，可靠性大增，便是推广到各地，也能经得起用了。”
“就是这铁齿轮……”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铁匠擦着汗道，“好铁难寻，官中的渠道咱们用不上，市面上流转的精铁量少价高，打出来的东西，总觉得还差那么点意思。若能用上军器监那种百炼钢，这齿轮的耐用性起码能再翻一番！”
南承瑜沉吟点头。
这确实是难题。私购普通铁料尚可，若大量搜罗精铁甚至军用级别的钢材，极易授人以柄。他正思索着，一名守在门外的长随匆匆进来，低声禀报。
“王爷，十五殿下身边的东远来了，说是有急事寻您，人在后角门等着。”
允堂？他怎么会派人找到这里来？南承瑜心头一紧，立刻起身。
“我这就去。”
后角门外，东远一脸焦急地搓着手，见到南承瑜出来，如同见了救星，扑通就跪下了。
“裕王爷！您快去瞧瞧我们殿下吧！他……他病了两日了，却不让声张，也不让请太医，整个人蔫蔫的，饭也吃不下，就捧着本书发呆，夜里还偷偷掉眼泪……奴才瞧着实在害怕！”
“病了？”南承瑜脸色骤变，“什么病症？可发烧咳嗽？”他立刻想到近日宫中不太平，尤其是静怡轩那边……
“那倒没有，”东远忙摇头。
“不烧也不咳，就是没精神，心里头好像揣着极大的事，问也不说。太子爷那边……管得又严，小殿下他连宫门都出不来了，今日是常德哥想了法子，才让奴才偷溜出来给您报个信……”
听到不是风寒急症，南承瑜稍松了口气，但随即心又揪紧了。
允堂那孩子，活泼开朗得像个小太阳，什么事能把他憋闷成这样？连宫门都出不来？太子哥哥……管得严？
他立刻道。
“你起来，仔细说，到底怎么回事？太子为何不让允堂出宫？”
东远爬起来，压低声音，又快又急地把近日太子如何冷淡疏远允堂、如何明令禁止他外出、特别是禁止他来找南承瑜的事情说了一遍。
“……殿下心里难过，又不想违逆太子爷，这才憋出病来了……”
南承瑜听完，站在原地，半晌没有说话。初夏的风穿过巷子，带来一丝燥热，却吹不散他心头的寒意。
原来如此。
原来那日的疏远并非偶然。太子兄长……竟真的因为水车之事，因为父皇将差事交给了他，而对允堂也心生隔阂，甚至到了要将他拘在宫中的地步。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怒意在他胸中翻涌。允堂做错了什么？他那般纯善的心性，满腔想着为民做事，却无端被卷入这兄弟阋墙的猜忌之中！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对东远沉声道。
“你先回去，好生照顾殿下，就说我的话，让他安心养着，万事有我。太医还是要请，就说是我的意思，若有人问起，便说是前几日跑来跑去吹了风，有些不适。我……我会尽快想办法见他一面。”
东远连连点头，像吃了定心丸，赶紧悄悄溜了回去。
南承瑜站在原地，望着皇宫那巍峨的轮廓，眼神一点点变得沉凝冷硬。有些事，他可以退让，可以隐忍，但牵扯到允堂，不行。
翌日午后，南承瑜递牌子求见太子。理由冠冕堂皇。
禀报“龙骨翻车”改进进度，并请示关于招募民间工匠的若干章程——他知道，太子必然已知晓他私下的动作。
果然，太子在南书房见了他。
南承瑾坐在书案后，神色平淡，听南承瑜条理清晰地禀报完改进成果和遇到的困难，特别是精铁不足的问题。
“五弟办事，果然尽心。”
南承瑾听完，淡淡评价了一句，听不出喜怒。
“精铁之事，户部与工部皆有定例，你按章程申请便是。至于招募民匠……虽是为效率计，然则名不正言不顺，易生流弊，还是该以官匠为主，徐徐图之为好。”
又是这套官面文章。南承瑜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恭敬。
“太子殿下教训的是。是臣弟心急了，只是念及春耕不等人，想尽快将此物推行出去，惠及百姓，方能不负父皇所托。”
他顿了顿，话锋微转，语气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
“臣弟昨日偶然听闻，十五弟似乎身体不适，心中甚是挂念。十五弟于此物贡献颇大，许多巧思皆源于他，如今改进已见成效，臣弟想着，是否可请十五弟闲暇时，再去工坊看上一看，或许又能有所启发？
也好让他散散心，免得终日闷在宫中，于养病无益。”
南承瑾端着茶盏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南承瑜脸上，似乎想从他平静的神情中分辨出什么。
“允堂只是些许小恙，将养几日便好，不劳五弟费心。”南承瑾的声音冷了几分，“他年纪小，精力该放在学业上，那些匠作之事，偶一为之尚可，岂能沉迷？宫中安静，正适合他读书养性。”
“太子殿下所言极是。”南承瑜从善如流，却并未放弃，“只是十五弟天性活泼，若一味拘着，恐适得其反。且父皇亦常赞十五弟于此道颇有天分，若能以实务佐证学问，或许进益更快。臣弟也只是提议，一切自然还需太子殿下定夺。”
他搬出了父皇，又说得合情合理，虽说他确定父皇会很大可能站他这边。
南承瑾一时竟也不好直接驳斥。
他沉默片刻，才道。
“此事本宫知道了。若无他事，你便退下吧。”
南承瑜知道今日只能到此为止，恭敬行礼退下。
转身离开南书房的刹那，他脸上的恭敬之色褪去，眼底闪过一丝冷光。太子兄长的态度，比他预想的还要坚决。看来，寻常法子是行不通了。
又过了两日，允堂的精神依旧不见好，书卷摊在眼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春光正好，他却觉得自己像只被关在金丝笼里的小雀，扑腾不开翅膀。
忽然，常德一脸神秘又兴奋地小跑进来，压低声音。
“小殿下！小殿下！有好玩意儿！”
允堂蔫蔫地抬了抬眼皮。
常德从怀里小心翼翼捧出一个小巧玲珑的木制机关鸟，那小鸟做得栩栩如生，翅膀、尾羽皆可活动。
“您看！刚一个小太监送来的，说是宫外新鲜淘换的，瞧着精巧，特地孝敬殿下解闷。”
允堂的目光被那机关鸟吸引了过去。他接过来，轻轻拨弄了一下鸟喙，那小鸟竟“咔哒”一声，自动展开翅膀，做出了一个欲飞的动作，肚子里还发出极轻微的齿轮转动声。
“咦？”允堂来了点兴趣，仔细端详起来。这机关做得确实巧妙，但似乎……不止于此。他翻来覆去地看，忽然在鸟爪底部摸到一道极细的缝隙。他指甲轻轻一抠，那鸟爪竟是一个小小的暗格！
暗格里，卷着一小条薄如蝉翼的绢纸。
允堂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四周，迅速将绢纸抽出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极小却熟悉的字迹。
“安好勿念，精铁可有良策？兄。”
是五哥！允堂的眼睛瞬间亮了，所有的萎靡不振一扫而空，心脏怦怦直跳，一种隐秘的兴奋和温暖迅速席卷全身。五哥没有忘了他！五哥还在惦记着水车的事！还来问他办法！
他几乎是跳起来，冲到书案前，铺开纸，拿起最小号的毛笔，蘸了墨，在那绢纸的背面，用同样细小的字飞快地写下。
“城南胡记铁铺藏有好铁，价高但可谈。言葛老头介绍即可。弟安，勿忧。”
写罢，他小心地将绢纸重新卷好，塞回机关鸟的爪底暗格，确认恢复原状后，递给常德，强压着激动低声道。
“这玩意儿很有趣，我很喜欢。拿去还给那个小太监，就说……说我赏他了，让他以后有好东西，记得再送来。”
常德虽不明就里，但见主子终于重现笑颜，忙不迭地应了，捧着机关鸟快步离去。
允堂坐回椅子上，手里仿佛还残留着那机关鸟和绢纸的触感。胸口的闷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参与其中的雀跃和被人信任依赖的满足感。
太子哥哥不让他出去，不让他见五哥，但他们总有办法！精铁的问题，他能帮上五哥！
他重新摊开那本之前看不进去的书，只觉得上面的字也不再那么枯燥乏味了。
而南承瑜收到机关鸟带回的纸条，看着那熟悉的、略显稚气却带着一股韧劲的字迹，嘴角终于扬起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容。
“城南胡记铁铺……葛老头……”他低声念着，眼中光芒闪动，“允堂啊允堂，你真是五哥的福星。”
他立刻唤来心腹长随，如此这般吩咐下去。不过半日，长随回报。
“王爷，查清了。城南确有胡记铁铺，店主是个退伍的老兵，脾气古怪，但手艺极好，私下里确实藏有些好铁料，等闲不卖给生人。也打听到，他年轻时曾在军中与一位姓葛的老木匠有过命的交情。”
“好。”南承瑜点头，“备车，去胡记铁铺。带上足够的银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