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脉疏导”工程的轰鸣,如同这片垂死大地上唯一倔强的心跳,并未因深沉夜幕的降临而有片刻停歇。沿着那蜿蜒漫长、如同试图捆缚巨兽的工线,巨大的篝火堆星星点点地燃起,跳跃的火光连成一条匍匐在地、挣扎求存的火龙,与天穹之上那些被日益浓重的尘霾遮蔽得越发稀疏的星辰,进行着无声而悲壮的对话。敲击山岩的沉闷巨响、劳工们压抑着疲惫的雄浑号子、巨石滚落深谷的连绵回响,在寂静的夜色中被放大,传得更远,共同编织成一曲与倒计时的死神赛跑的、充满了原始力量与绝望执着的交响。
在这片被火光与黑暗切割的不眠之地上,两个反差鲜明的身影,一前一后,缓慢地穿行于忙碌的人流与堆积的建材之间。走在前面的,是阳歌。他披着一件边缘磨损、色泽暗淡的陈旧皮毛大氅,曾经挺拔如松的身形在火光投映下显出了难以掩饰的佝偻,每一步踏出,都带着一种仿佛承载了太多岁月与秘密的沉重,不复往日的沉稳有力。紧随其后的,是勐。他依旧如同一杆挺直的标枪,玄甲在火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眉宇间却紧紧锁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忧虑。这忧虑,并非为了眼前这庞大工程遇到的种种技术难题,而是完全系于前方那道日渐苍老、仿佛风中残烛的背影——他的父亲。
他们此刻巡视的这段工区,正面临着一处令人头疼的棘手难题——一道突兀出现、坚硬异常的地质断层,严重阻滞了引流主渠的开凿进度。疲惫的工人们分成数班,昼夜不停地轮番作业,尝试运用坚手与工匠们提出的、利用热胀冷缩原理的“水火之法”来攻克那段主要由坚硬石英岩构成的岩脉。空气中混杂着刺鼻的烟尘味、劳工们身上散发出的浓重汗味,以及冷水泼洒在烧得滚烫岩石上瞬间激起的、带着腥气的白色水汽。
阳歌在一处地势稍高、可以俯瞰部分工段的土坡上停下了脚步。他凝望着下方那片被火光映照得影影绰绰、如同蚁群般忙碌穿梭的身影,那些在宏大自然伟力面前显得无比渺小、却又迸发出惊人韧性的生命,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发出一阵难以抑制的、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咳嗽声,那声音在空旷的夜色寒风中,显得格外破碎而令人心惊。
“父亲,夜太深了,寒气已经入骨,您……您真的该回去歇息了。”勐抢上前一步,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战场上从未有过的、近乎恳求的颤抖。他凝视着父亲鬓角那日益刺眼的白霜,看着那深陷眼窝处连火光都无法驱散的浓重疲惫,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死死攥住,窒息般疼痛。他是能在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猛将,是令联盟内外皆敬畏的监国,可在这一刻,他仅仅是一个眼睁睁看着如山父亲日渐衰弱却无能为力的儿子。
阳歌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动作带着一种看淡一切的疲惫,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穿透眼前的黑暗,执着地望向远方——那片仿佛巨兽张开吞噬一切的大口、隐藏着“喀喇”核心的恐怖裂谷方向。“不打紧,让为父……再多看几眼。这般景象……看一日,便真切地少一日了。”
他的话语很轻,如同梦呓,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勐的心尖之上,瞬间激起了惊涛骇浪。勐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喉结滚动,所有劝慰的、保证的、甚至是哀求的话语,都卡在喉咙里,最终只能化为一片沉重而无奈的沉默。他太了解父亲了,父亲所指的,绝非这项工程本身的期限,而是他自己那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那种生命之火即将燃尽、行至终点的疲惫与苍凉,如同无形的阴影,紧紧缠绕在阳歌那日渐衰颓的躯壳之上,挥之不去。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父子二人之间弥漫开来,只有脚下工地传来的、永不停歇的喧嚣,作为这沉重时刻的背景音。
良久,仿佛积蓄了足够的力量,阳歌缓缓地、有些艰难地转过身来。跳动的篝火光芒映照着他那张布满沟壑、却奇异般地保持着最终平静的脸庞。他没有看向儿子担忧的眼睛,而是缓缓抬起那只枯瘦却依旧稳定的手,伸向大氅内衬一个极其贴身、仿佛珍藏着重宝的隐秘口袋,极其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了一件物事。
那东西在跃动的火光下,反射出黯淡却不容忽视的黄铜光泽,带着一种与这个蛮荒世界格格不入的、冰冷的工业质感。
那是一颗弹壳。一颗来自另一个时空、另一个高度发达文明的,制式步枪弹壳。
弹壳的表面,已然被经年累月的反复摩挲,滋养出一种异常温润的光滑,边缘甚至出现了些许因长久紧握而产生的凹陷痕迹,无声地诉说着它的主人曾如何在无数个日夜,将它紧握在手心,寄托着无人能知的思念与坚守。在弹壳的底部,用某种极其精密的工具,镌刻着四个细微却深入金属骨髓、笔锋刚劲不屈的汉字——寸土不让。
勐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为之一窒。他认得这东西!在他还只是个懵懂稚童时,就曾偶然见过父亲独自一人,对着这枚奇特的“铜管子”久久出神,眼神遥远得仿佛穿透了时空。他模糊地知道,这是父亲与那个只存在于只言片语中的遥远故乡、与那段他完全无法想象的铁血过往之间,最后的、也是最不容触碰的坚固纽带。
阳歌将这颗承载了太多的弹壳,稳稳地托在掌心,如同托举着整个灵魂的重量,缓缓递到了勐的面前。他的目光,第一次完全从远方的黑暗中收回,深深地、几乎是贪婪地看进勐的眼底深处,仿佛要将自己毕生的信念、未竟的理想、以及那份超越时空的守护之志,毫无保留地、彻底灌注进儿子的血脉与灵魂之中。
“勐,这个,今日,为父把它交给你了。”阳歌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如同破旧的风箱,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足以撼动山岳的、不容置疑的决绝力量。
勐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伸出那双惯于握持刀剑、此刻却微微颤抖的双手,如同承接传国玉玺般,恭敬而无比郑重地接过了那枚弹壳。弹壳入手,沉甸甸的,带着父亲胸口残留的、微弱的体温,与金属本身那种亘古不变的、沁入骨髓的冰凉。那上面每一道细微的磨损划痕,此刻在他指尖仿佛都活了过来,化作了金戈铁马的咆哮,化作了异乡孤寂的长夜,化作了两个世界、两种文明在他掌心沉重交汇的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