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澜堡以北那片曾经广袤无垠、只余风雪呼啸的荒原,此刻已不再是往昔死寂的雪野。一种沉闷得如同千万面巨鼓同时在遥远地底擂响的喧嚣,混杂着无数野兽垂死的哀鸣、人类撕心裂肺的哭喊、以及一种近乎失去理智的、源自生命最原始本能的疯狂咆哮,正从灰蒙蒙的地平线之下,如同积蓄了太久、终于决堤的毁灭洪流,带着令人心悸的威势,翻滚着、奔腾着汹涌而来。空气中弥漫着深入骨髓的凛冽寒意,但这寒意并非全然来自北境固有的严冬,更多的,是源自那扑面而来的、裹挟着死亡与绝望的、令人窒息的庞大气息。
勐如同一尊冰冷的青铜雕像,矗立在历经数次加固、依旧显得单薄的安澜堡主望楼之上。厚重的青铜面甲遮挡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此刻却凝结着寒霜的眼睛。他紧握着身前冰冷粗糙墙垛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指关节已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泛着青白。他经历过无数次与鬼方的交锋,那些身材魁梧如熊、驾驭着披毛巨兽的北方蛮族,向来以凶悍绝伦、战术狡诈着称,但他们终究是有着明确战略目标、懂得进退的军队。然而此刻,透过那被无数脚步和兽蹄扬起的、逐渐弥漫开来的浑浊雪尘,他看到的,不是任何严整的进攻阵列,而是一片混乱到极致、污浊不堪、仿佛无边无际、正缓慢而坚定地吞噬着一切的……绝望潮水。
那不是军队,那是一个,甚至可能是数个庞大部族,在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驱赶下,进行的整体性迁徙,是一场为了生存而进行的、彻底失去秩序的疯狂逃难。衣衫褴褛不堪、几乎无法蔽体、面黄肌瘦如同骷髅的妇孺,被无形的手驱赶在最前面,他们眼神空洞麻木,失去了所有神采,步履蹒跚踉跄,如同无数具被抽走了灵魂、仅凭本能移动的躯壳。紧随其后的,是乱糟糟挤作一团、看不出任何组织的青壮男子,他们手中拿着的,不再是鬼方战士标志性的、以巨型兽骨打磨而成的沉重武器,而是随手捡来的粗糙木棍、边缘锋利的石块,甚至很多人就那么赤手空拳,脸上混合着长期饥饿带来的惨绿幽光与濒临死亡边缘的歇斯底里。那些巨大的、曾经令汉军骑兵也感到棘手的披毛巨兽,此刻也不再是纪律严明的战争坐骑,它们焦躁不安地甩动着沾满污雪的长毛,粗糙的鼻孔喷出大股大股的白汽,背上胡乱驮着些简陋得可怜的家当,不时发出震耳欲聋、充满痛苦与恐惧的悲鸣,被身后那无边无际、疯狂涌动的人潮裹挟着,身不由己地、绝望地向前涌动。
“放箭!”
勐的声音从青铜面甲后传出,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压抑至极的艰涩。
命令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涟漪。城头与各处箭楼上,早已引弓待发的汉军弓弩手们,近乎机械地执行着这重复了无数次的指令。霎时间,密集的箭矢如同被激怒的蜂群,带着凄厉刺耳的破空尖啸,划出一道道死亡的弧线,精准地落入那缓慢却不可阻挡涌动的人潮最前沿。
“噗嗤!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接连响起,伴随着瞬间爆发的、更加凄厉的惨叫与哀嚎。前排那些蹒跚的身影,如同被无形镰刀扫过的枯草,层层叠叠地倒下。温热的鲜血从创口喷涌而出,泼洒在苍白冰冷的雪地与冻土上,迅速在极致的严寒中凝固、变暗,形成一片片触目惊心的、仿佛大地溃烂伤口般的暗红色冰晶。死亡的气息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然而,这残酷到极致的杀戮,并未能如以往那般有效地遏制“潮水”的推进。后面涌上来的人,仿佛根本看不见前方同伴瞬间毙命的惨状,或者说,他们的神经早已被更深重的恐惧和绝望所麻痹,对死亡本身已然麻木。他们面无表情,甚至眼神都未曾波动,就那么沉默地、或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践踏着尚在抽搐的同伴甚至亲人的尸体,继续被身后的洪流推动着,麻木而坚定地向前涌来。几头被箭矢射中、疼痛难忍的披毛巨兽,在剧痛和周围疯狂氛围的刺激下,彻底失去了控制,发疯般地用它们庞大如山的身躯,狂暴地撞击着安澜堡外围那些临时设置的、由粗大原木制成的栅栏和尖锐的拒马。木料断裂发出的“咔嚓”声不绝于耳,仿佛堡垒的骨骼正在被一根根强行折断。
“雷火准备!投!”勐的声音依旧冰冷,仿佛不带丝毫感情。
几名臂力强劲的汉军士兵,奋力将几个密封的陶罐掷向人群最为密集、冲击最为凶猛的区域。陶罐落地,轰然炸开,橘红色的火球伴随着翻滚的黑烟和刺鼻的硫磺味再次升腾而起,短暂地制造了小范围的混乱与恐慌,灼热的气浪甚至将靠得最近的几个身影掀飞出去。但这威力有限的“雷火”,此刻却如同在奔腾咆哮的熔岩洪流中投入几块微不足道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和空隙,转瞬间就被后方更多、更汹涌的绝望浪潮所无情地淹没、填补。
一名刚刚射空了一匣弩箭、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汉军士兵,下意识地望向下方。他的目光,恰好捕捉到了一个在刚才那轮箭雨中倒下的、怀里似乎还紧紧抱着什么的身影。那是一个妇人,她的身体已被数支箭矢穿透,鲜血染红了她破烂的皮裘。而在她僵硬的臂弯里,一个襁褓微微动了一下,随即,一声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婴儿啼哭声,仿佛带着某种穿透一切屏障的魔力,顽强地钻破了战场所有的喧嚣、嘶吼与死亡的轰鸣,精准地刺入了年轻士兵的耳膜,直达他灵魂深处。士兵的胃部猛地一阵剧烈痉挛,他再也无法抑制,猛地俯下身,扶着冰冷的墙垛,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胃里所剩无几的酸水混合着胆汁被强行挤出,眼泪也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与脸上的污物混合在一起。他无法理解,自己紧握弩机的手指,自己射出的那些夺命箭矢,为何要指向这些看起来比龙城最底层的乞丐还要凄惨无助、仅仅是为了活下去而向前蠕动的人。
勐将城头这细微的一幕,以及更多士兵脸上流露出的茫然、不忍与动摇,尽数收入眼底。他那颗早已在无数次血火洗礼中锤炼得坚硬如铁的心,此刻却如同被整个浸入了北境最酷寒的冰河深处,传来一阵阵刺骨的冰冷与沉重的窒息感。这不是战斗,这甚至不是屠杀,这是对着汹涌而来的、由天地之威本身催生出的生存绝望,进行着徒劳而残忍的、近乎于仪式般的抵抗。他过往任何一场引以为傲的胜仗,任何一次精准的战术指挥,都无法带给他此刻这般深沉入骨的无力与彷徨。
“乌木!”勐猛地转头,声音陡然变得凌厉,如同出鞘的刀锋,“带你手下最精锐的一队人,从西侧暗门出击!不要恋战,目标是从侧翼切入,给我抓几个活的回来!要看起来像是能说话的头目!快!”
如同磐石般肃立在他身后的乌木,闻令眼中精光一闪,没有任何犹豫,抱拳沉声应道:“得令!”他迅速点了三十名身手最为矫健、经验最丰富的锐士,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下城墙,利用钩镰、套索和精准迅猛的短兵搏杀,在混乱不堪的战场边缘,如同猎鹰扑食,强行拖拽回了几个虽然身上带伤、依旧在疯狂挣扎咆哮、眼神中燃烧着刻骨仇恨与一种更深沉、近乎野兽般原始恐惧的鬼方俘虏。
俘虏被反绑双手,粗暴地押解到勐所在的望楼之下。他们身上带着新鲜的刀伤箭创,肮脏结痂的脸上,刺青在愤怒中扭曲。通过军中那名懂得少量天狼族语、声音发颤的通译,结合俘虏们激动到近乎癫狂的手势、扭曲的面部表情以及喉咙里挤出的零碎词语,一个令人心悸胆寒的真相,被艰难地拼凑了出来。
“北边!北边……全完了!彻底完了!”一个脸上带着狰狞狼头刺青、似乎是这群俘虏中小头目的壮汉,不顾肩膀汩汩流血的伤口,奋力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向着北方嘶吼,眼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怖,“大地……大地裂开了!无数道巨大的口子!黑色的……像黏稠黑水一样流动的火焰,从那些裂缝里……不停地喷出来!烧!烧光了一切!石头融化了,冰原塌陷了!我们世代饮马的圣湖……像被架在巨锅上一样……沸腾!翻滚!冒着泡!还有……还有白色的气……带着恶臭和剧毒!吸进去……喉咙就像被刀子割开,肺里像着了火,很快就会死!草场没了,猎场没了……驯鹿群成片成片地倒毙……待在那里……所有人都得死!都得死啊——!”
他们,这些凶名在外的鬼方战士,此刻并非为了征服或掠夺而来。他们,和他们身后那无边无际的、被驱赶着的妇孺老弱一样,是家园被彻底摧毁后,为了躲避那来自地底的、无法理解、无法抵抗的恐怖,而被迫南迁的……逃难者。他们的身后,那片曾经广阔无垠的北方冰原,已经在“喀喇”降临的早期征兆肆虐下,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烈火与毒气交织的人间地狱。而更令人绝望的是,根据这几个俘虏语无伦次的描述,在他们这支先头部队的后面,还有更多、规模更加庞大、处境更加凄惨的部族,正被同样的、甚至更强烈的恐惧与绝望驱赶着,如同永无止境的雪崩,向南汹涌而来。
勐沉默地听着通译颤抖的转述,目光再次投向望楼之下。那里,汉军的箭矢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呼啸,夺走一条条卑微的生命;鬼方难民凄厉的惨叫与垂死的呻吟,依旧如同背景音般持续不断。他彻底明白了。他和他麾下这支汉国的北境精锐,此刻面对的,根本不是什么传统意义上的敌人。他们面对的,是天劫正式拉开帷幕前,所掀起的、第一波裹挟着无数血肉与灵魂的、绝望的洪流。纯粹的被动防御和无差别的杀戮,根本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这场危机,只会让这绝望的洪流变得更加混乱无序,让仇恨与痛苦的种子在浸透了鲜血的土地上疯狂生根发芽,同时,也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飞速消耗着汉国本已因多线应对而捉襟见肘的宝贵防御力量与战争资源。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而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挥了挥手,示意士兵将这几个仍在激动嘶吼的俘虏带下去,严加看管。然后,他再次将目光投向堡外那仿佛无穷无尽、用血肉之躯冲击着钢铁与土木防线的人潮,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其中有冰冷的决绝,有深沉的疲惫,更有一种面对宏大命运时的、难以言喻的沉重。安澜堡这坚固的城墙,或许可以暂时挡住这些血肉之躯的物理冲击,但……汉国,或者说,这片土地上所有尚在挣扎的文明,究竟该如何应对这由天地之威亲手催生出的、席卷一切的……生存绝望本身?
第455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