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以北三十里,一处依傍着陡峭山壁而建的旧寨,被临时征用,改造成了关押野狼谷之战俘虏的营地。这里远离官道与人烟,只有呼啸的山风穿过枯枝与林梢的呜咽,以及岗哨士兵身披甲胄、偶尔走动时发出的金属摩擦声,打破着这片被刻意营造出来的寂静。营寨深处,几间原本用来存放猎具和过冬柴草的土石屋子,如今门窗都用粗木进行了加固,成了临时的审讯之所。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积尘的霉味、潮湿土石的腥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属于失败者特有的惶恐与绝望气息,如同看不见的蛛网,缠绕在每一个角落。
汉国情报首领如石,端坐在一张表面布满划痕的简陋木案之后,面容如同古井无波,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眸,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人心最隐秘的角落。他面前,几名从野狼谷之战中俘获的亳邦低级军官和明显是老兵模样的士兵,被侍卫依次单独带了进来。他们大多衣衫褴褛,沾满血污与泥泞,身上带着或轻或重的伤势,眼神中混杂着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对战胜者本能的戒备,以及几分属于职业军人的、尚未被完全磨灭的顽固。绘司书坐在如石身侧稍后的位置,面前摊开着数卷空白的竹简和研好墨的砚台,他更像一个沉静的观察者与忠实的记录者,目光中带着学者特有的审慎与探究,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值得剖析的文献。
审讯伊始,并非一帆风顺。这些俘虏,尤其是那几名眼神闪烁的低级军官,要么紧闭着干裂起皮的嘴唇,以沉默对抗,要么就故意用些含糊不清、前后矛盾或明显经不起推敲的虚假信息搩塞应付,试图误导审讯方向,保护他们所知的军情。他们早已习惯了亳邦军中森严的等级、残酷的刑罚以及对俘虏非人般的对待,对于汉国这种相对“文明”的审讯方式,反而充满了更深的疑虑与不信任。
如石并不急躁,也未动怒。他深知撬开坚壳需要耐心与技巧,而非蛮力。他挥手,示意侍卫先将那几名面露严重菜色、伤口还在渗血的普通士兵带下去,吩咐给予他们简单的食物、饮水和必要的伤药处理。然后,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锥子,落在了其中一名年纪稍长、左臂包扎着染血麻布、神色间除了恐惧还藏着一丝与普通农夫士兵不同的忧虑与不甘的低级军官身上。此人登记名册为仲达,据查是亳邦一个边地没落小贵族的旁支子弟,在军中担任着百夫长之类的基层职务。
“给他松绑,再拿碗清水来。”如石的声音平淡无奇,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只是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名侍卫上前,利落地解开了反绑着仲达双手的粗糙麻绳,又将一个盛满清澈山泉水的陶碗递到他面前。突如其来的松绑和这碗清水让仲达明显愣了一下,他警惕地迅速扫视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如石和沉静记录的绘,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碗映出自己狼狈倒影的清水,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最终,生理的干渴压过了心中的疑虑,他端起陶碗,仰头“咕咚咕咚”地大口喝了起来,清凉的液体滑过灼热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
“野狼谷一战,我军胜之,或许在你们看来,用了些非常规的取巧之法,不够堂堂正正。”如石待他喝完水,才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与友人探讨战术,“听闻亳邦军中,亦不乏能工巧匠,传承悠久。不知你等亲身经历者,对我军士卒所用之兵甲、以及那夜火光,有何切实看法?”
仲达放下空碗,嘴唇嗫嚅了几下,眼神复杂,没有立刻回答。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出那噩梦般的夜晚:汉军锐士身上那幽暗却异常坚固、青铜戈矛难伤的奇异甲胄;那挥舞起来带着凄厉风声、能轻易斩断甚至劈碎己方青铜兵器的冰冷刀锋;还有那骤然炸响、火光冲天、仿佛雷神震怒般的恐怖场景……恐惧,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强大武备的羡慕与无力感,再次交织着涌上心头。他所在的亳邦军队,虽也算得上装备精良,在国内傲视群雄,但多是青铜兵器,皮甲防御有限,何曾见过、更何曾想象过这等超越时代的利器与那宛如神魔手段的“雷火”?
“……贵国……匠造之术,确实……鬼神莫测,令人……震惊。”仲达最终还是沙哑地开口,声音干涩,带着难以掩饰的苦涩与一丝敬畏。承认敌人,尤其是刚刚重创己方的敌人在技艺上的绝对优势,对于一名心高气傲的败军之将而言,无疑是一种精神上的酷刑。
“非止匠造之术。”如石微微向前倾身,目光如同实质,牢牢锁定仲达那双游移不定的眼睛,“我观贵军被俘士卒,虽不乏勇悍之辈,但大多面有菜色,身形瘦削,显是平日给养不足,多为临时征发之农夫。而我汉国,即便边境寻常民户,亦能保证基本饱食,幼童无论出身,皆有入学识文、明理知义之机会。此非天赐鸿运,乃在于立法施政,以人为本。”
他话锋陡然一转,不再谈论具体的军事或技术,而是如同利剑般,直指更深层、更核心的问题:“我汉国立国至今,拓土开疆,非为称霸,所求不过境内之民能得安居乐业,不受外辱侵扰。然近年来,天象屡现诡异,地动、山崩、水患频仍,更有关乎国运之不明巨兽潜行江河,毁我工事,噬我生灵。此等天地伟力之异变,浩荡难测,绝非我一国一族所能独力抗衡。未知亳邦国内,居于高位者,可曾察觉此类天地异状?民间可有流传?”
当话题从具体的战败转向缥缈却又无比现实的“天地异状”时,仲达的眼神明显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避开了如石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他沉默下来,被缚多时略显僵硬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节泛白。这个话题,似乎触动了某种更深的恐惧,或者说,某种被刻意压抑和隐瞒的真相。
就在这时,隔壁房间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带着绝望与悲怆的哭泣声。那是一名年纪较大的亳邦俘虏,在被问及家乡亲人、田地收成时,长期紧绷的神经终于崩溃。断断续续的哭声,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穿透并不厚实的土墙,隐约夹杂着一些模糊却惊心的词语:“……河水……也变了颜色……家里……孩他娘……往后可怎么活……”
这突如其来的、源自同袍的绝望哭泣,像是一根尖锐的冰锥,猛地刺破了仲达强自维持的镇定外壳。他想起了家乡那条养育了祖祖辈辈、被称为母亲河的大江支流,近年来也时常在雨季泛着诡异的、带着腥味的泡沫,水位暴涨暴落毫无规律,甚至有几个胆大的渔民在雾气弥漫的清晨离奇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这些事情,都被上官以“河神发怒”或“不慎溺水”为由强行压下,严禁议论,违者重罚。他想起了国内那些高高在上的大贵族、大王室成员,依旧夜夜笙歌,为了权力和财富明争暗斗不休,只有像厉将军这样手握重兵、又极度信奉武力的少数实权派,才疯狂地主张对外扩张,说什么“大灾将至,唯有先发制人,掠夺足够的土地、人口与财富,方能积聚实力,在灾难中存活下来”……
绘在一旁静静地运笔记录着,笔尖在竹简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当他听到那隔壁传来的绝望哭声,再看到仲达脸上那不自觉流露出的、混合着恐惧、悲哀与愤懑的复杂神情时,他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心中亦是沉甸甸的。他仿佛透过这小小的审讯室,看到了在绝对的天灾伟力面前,不同文明、不同国度、不同阶层那惊人相似的挣扎、恐惧与无奈。无论是励精图治的汉国,还是内忧外患的亳邦,无论是高高在上的贵族,还是匍匐求生的平民,在那可能存在的、名为“喀喇”的浩劫阴影之下,都显得如此渺小、如此脆弱。
如石精准地捕捉到了仲达情绪堤坝上出现的这道细微裂痕。他没有催促,没有威逼,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对方,如同最有耐心的猎手,等待着猎物心理防线的最终瓦解。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缓流逝。良久,仲达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长长地、带着颤音地叹了口气,肩膀彻底垮塌下来,整个人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他抬起头,眼中原有的戒备与顽固被一种近乎认命般的疲惫和一种强烈的、不吐不快的倾诉欲望所取代:“……你们……你们汉国,也知道了?也看到了?”
“知道什么?看到什么?”如石的声音依旧平稳,不起波澜。
“大灾……那场据说会席卷一切的大灾……”仲达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什么冥冥中的存在听去,带着难以言喻的敬畏与深入骨髓的恐惧,“我们亳邦……地位最尊崇、侍奉鬼神时间最久、也最受先王敬重的大卜偃,是巫祝中的巫祝。他……以及他们那一派系的核心人物,很多很多年前,就开始秘密观测星象流转与地脉变动。他们……他们很早就断言……说天地之间的‘气’正在变得日益狂暴、混乱,一场远超史册记载、前所未有的大灾难,可能……可能在几十年内,甚至更短的时间里,就会真正降临。星辰的轨迹偏离了亘古的路径,地底深处……传来令人不安的、如同巨兽翻身般的躁动呜咽……”
这个石破天惊的信息,让始终维持冷静的如石瞳孔微微收缩,而一旁记录的绘,更是手腕一抖,一滴墨汁险些滴落在竹简之上!亳邦的最高统治阶层,果然知晓“喀喇”的存在!甚至可能比汉国知晓得更早、更具体!
“但是……可笑,可悲啊!”仲达的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嘲讽、悲哀与绝望的扭曲表情,“现在的王上,还有朝堂上大多数只知道争权夺利、醉生梦死的贵族元老,他们不相信!或者说……他们不愿意去相信!他们觉得大卜偃和他的人是危言耸听,是想借助所谓的‘预言’来攫取更大的权力,干预国政。他们依旧沉迷于奢华的宴会、无休止的党争和领土的虚荣。只有厉将军……还有少数像他一样手握兵权、又极度信奉实力至上的将领,才真正相信大卜偃的预言。他们认为,在大灾无可避免地降临之前,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尽可能多地掠夺邻国的土地、人口和所有资源,才能让亳邦……或者至少,让他们自己所代表的势力,在未来的灾难中拥有更多的生存资本和喘息之机。所以……所以厉将军才会如此不顾一切、如此急切地不断向你们汉国挑衅、用兵!他想要的,不仅仅是边境几座城池,他想要的是整个汉国的积累,来填充他应对末日的堡垒!”
他顿了顿,仿佛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个更令人心惊肉跳的消息:“而且,不止是你们汉国境内有怪事……我们亳邦靠近大河的几个边境城邑和重要粮仓,最近这大半年,也偶尔会传出一些小规模的水坝、沟渠在深夜被不明力量破坏的消息,现场……现场有时也会找到一些类似某种生物留下的、散发着腥臭味的黏滑液体,以及一些绝非人力或普通野兽所能造成的、深深的爪痕!只是这些消息,都被各地上官严令封锁,不许外传,更不许在民间议论,怕引起大规模的恐慌,动摇统治……”
亳邦不仅知晓“喀喇”的威胁,其内部对于如何应对这场危机存在着严重且深刻的分裂——醉生梦死、逃避现实的当权者,与试图通过极端掠夺来自救的厉将军等鹰派军阀!而更关键、也更令人不安的是,那“渊兽”的威胁,并非汉国独有!它那诡异而危险的触角,似乎同样延伸到了亳邦的边境地区,困扰着他们的水利与民生!
审讯在一种异常沉重的氛围中结束。仲达被带下去时,脚步虚浮,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被刚才那番倾诉抽空了。如石和绘站在营寨门口,望着远处在暮色中愈发显得苍茫而神秘的山峦轮廓,心情复杂沉重得如同压上了铅块。
“看来,‘喀喇’的阴影,并非只笼罩在我汉国上空。”如石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这是一场可能席卷我们脚下这片广袤土地的、无差别的浩劫。亳邦,亦在劫难之中,无法幸免。”
绘点了点头,下意识地用手指抚摸着竹简上那尚未干透的墨迹,仿佛能从中触摸到那来自远方的、冰冷的恐惧与无奈:“只是,面对这共同的、巨大的威胁,他们内部纷争不休,最终选择的,却是与我们汉国‘固本培元、未雨绸缪’截然不同的道路。内部的恐惧与权力的失衡,让他们举起了刀剑,率先指向了可能成为盟友的邻居,而非尝试携手,共同应对那真正的、悬于所有人头顶的……末日之敌。”
这个发现,其意义之重大,远超一场战役的胜负。它深刻地揭示了亳邦并非一个单纯的、毫无理性、只知道侵略的战争机器,其内部也存在着深刻的生存焦虑、路线分歧与权力斗争。这为未来或许存在的、注定极其艰难甚至渺茫的沟通、交涉,甚至是某种程度上的联合,埋下了一粒微小、脆弱却至关重要的种子。
然而,就在他们尚在消化这一足以改变战略格局的情报时,一名来自龙城的信使带来了辅政玥的紧急口信:大巫祝在深入研究那枚隐藏铜管中的古老符号、结合各地汇集而来的最新天地异动信息后,要求立刻调用秘藏阁中所有封存的、关于远古地质剧烈变动和生物大规模灭绝的隐秘记载,尤其是那些涉及“地火喷涌”、“黑雨腐蚀”和“漫长永夜”的禁忌描述。他似乎……从那些支离破碎的古老预兆中,拼凑出了一些指向更为具体、也更为紧迫的恐怖迹象。
第447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