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秘藏阁。
与外界因“渊兽”破坏和水闸崩塌引发的隐隐恐慌不同,这座由绘一手建立并管理的知识殿堂,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神圣的静谧与肃穆。高大的木架上,整齐地码放着一卷卷竹简、木牍,以及少量珍贵的龟甲和兽骨。空气中弥漫着竹木的清香、硝制皮革的气息,以及一种唯有沉淀了无数时光与智慧的地方才会拥有的、独特的书卷气。然而,此刻这静谧之中,却涌动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紧张与专注。
在阁内一间特意辟出的静室中,数盏青铜油灯将室内照得通明。中央一张宽大的木案上,摆放着乌木小队冒死从水下带回的“渊兽”蜕皮碎片,以及那些拓印下来的、狰狞的爪痕。司工坚手正俯身其上,用自制的各种小巧青铜工具,小心翼翼地拨弄、探查着那块粘滑冰冷的青灰色组织。
他的眉头紧锁,眼中充满了惊叹与困惑。“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他喃喃自语,用一把细小的锉刀试图刮下一点碎屑,却只在表面留下浅浅的痕迹,“其韧无比,内里似乎还有类似骨骼的硬质结构,却又浑然一体……更奇的是这表面黏液,”他用一根细骨针蘸取一点,滴在旁边一块准备用来测试的夯土块和一小片木料上,只见那黏液竟发出轻微的“滋滋”声,缓慢而持续地侵蚀着接触面,“带有强烈的腐蚀性,绝非已知的任何兽类体液!”
这验证了固安水闸并非单纯被巨力撞毁,而是先被腐蚀,再遭破坏。坚手的发现,让围观的绘和几位核心学徒面色更加凝重。
与此同时,在静室的另一角,绘正伏案于一堆更为古老、甚至有些残破的文献之中。他面前摊开着一片颜色深暗、边缘有些残损的龟甲,上面的刻痕古老而朴拙,与汉部如今使用的文字体系有所不同,显然是来自其他文明,很可能是通过贸易或战利品流入的亳邦之物。绘借助灯光,仔细辨认着上面模糊的符号。
“地……脉……震……动……”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解读着,“黑……水……泛……滥……生……灵……绝……迹……” 龟甲上的记载虽然零碎,但那“地脉震动”与“黑水泛滥”的描述,与当前大河异常、渊兽现世的情形,隐隐有着可怕的呼应。
但这还不够。龟甲的记载过于简略,且充满不确定性。绘抬起头,看向静室内另外几位特殊的“客人”——几位被特意请来的、来自归附的天狼部落的老人。他们脸上布满风霜刻下的深壑,眼神却依旧保持着草原民族特有的锐利与沧桑。他们是被玥请来的,因为玥意识到,在某些方面,口耳相传的古老记忆,或许比刻在龟甲上的文字蕴含着更真实的、关于这片土地的秘密。
在巫的温和引导下(巫虽然身体日渐衰老,只能坐在铺着厚厚皮毛的矮榻上,但他的精神仿佛能穿透时空,与古老的知识共鸣),其中一位最年长的老人,名为巴特尔,清了清沙哑的嗓子,用一种苍凉而悠远的调子,低声吟唱起来。那不是欢快的牧歌,而是带着沉重历史感的、关于部落迁徙的古歌谣。
“……白色的雪山低头,黑色的大地翻身……母亲的身体裂开,流出滚烫的黑血……带着长爪的怪物,从母亲的伤口里,一个接一个地爬出来……它们吃光草场,喝干湖水,追着我们的马蹄……我们只能跑,不停地跑,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跑……”
歌谣的词汇简单,意象却无比鲜明、骇人!“大地翻身”、“黑血喷涌”、“长爪的怪物从伤口爬出”!这几乎就是对剧烈地质变动(火山喷发或大地震?)、以及伴随而来的诡异生物(渊兽?)的赤裸裸的描述!
绘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飞快地拿起毛笔,在崭新的竹简上记录下歌谣的发音和根据老人解释而确定的释义。他意识到,这些被视为“蛮族”的口传文化,其价值或许不亚于任何刻在龟甲上的史记。巫坐在矮榻上,静静地听着,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布满皱纹却异常宁静的脸庞,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万物本质的眼睛微微闭着,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似乎在将坚手的发现、龟甲的残片、天狼的歌谣,以及他自己毕生观测星象、地脉所知的无数碎片,在脑海中一点点拼接、整合。
静室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绘笔尖在竹简上划动的沙沙声。
良久,巫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扫过案上的蜕皮样本,看过绘记录的龟甲译文和天狼歌谣,最终落在静室内每一个人的脸上。
“我,或许明白了一些。”巫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我们都想错了方向。”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如何将这石破天惊的猜想清晰地表达出来。
“这‘渊兽’……或许,并非‘喀喇’天劫的‘起因’。”
此言一出,静室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巫继续道,他的手指虚点着那块蜕皮:“它如此怪异,不似凡间生灵。坚手已证实,其躯壳非凡力可破,其体液可蚀土石。天狼古歌言,其随‘大地翻身’、‘黑血喷涌’而出。亳邦龟甲载,‘地脉震动’引‘黑水泛滥’……”
他的声音逐渐变得空灵,仿佛在与某种古老的智慧对话:“这一切线索,指向一个可能——这‘渊兽’,并非带来灾难的元凶。它更像是……当‘喀喇’之力,也就是那毁灭性的地底力量开始活跃、即将喷薄而出时,被其从极深的地底、或是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领域中,‘唤醒’或‘驱逐’出来的‘伴生之物’。”
“伴生……之物?”绘喃喃重复,眼中充满了震撼。
“是的,”巫肯定道,“如同腐肉会引来蛆虫,朽木会滋生真菌。当大地深处那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开始躁动,打破了某种平衡,这些原本潜藏于幽冥之域的‘渊兽’,便被惊动,或是被那股力量驱赶,来到了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它们,或许可以被视为……‘喀喇’降临前,大地发出的最后悲鸣,或是那股毁灭力量用以‘清理’世界的……‘清道夫’。”
伴生生物!清道夫!
这个猜想,彻底颠覆了之前将“渊兽”视为单一灾难源的认知。它将“渊兽”的活跃,置于“喀喇”天劫这个更宏大、更根本的灾难序列之中。
“所以,天劫的序列,或许是这样的——”巫总结道,目光深邃如夜空,“‘喀喇’,那源自地底的毁灭性剧变,是为始动。其力量活跃,打破了平衡,引来了‘渊兽’的肆虐。而‘渊兽’的破坏,加上‘喀喇’本身造成的火山灰蔽日、气候剧变、大地撕裂……最终,才会导致那万物凋零、生机断绝的……‘长夜’。”
脉络,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虽然依旧充满了未知与恐怖,但至少,他们看到了敌人模糊的轮廓,理解了灾难发生的可能顺序。这不再是面对完全未知的恐惧,而是有了一个可以追溯、可以思考、甚至可以尝试去应对的框架。
然而,就在众人消化这惊人猜想之际,巫却将目光投向了静室窗外那沉沉的夜色,用更轻、却更令人心悸的声音低语道:
“若真如此……那我们面对的,就不仅仅是几只怪物。我们面对的,是这片大地本身那周期性的、狂暴的‘呼吸’。而‘渊兽’,不过是这‘呼吸’间,带出的……一丝浊气罢了。”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绘和坚手,眼中带着无尽的沉重:
“清道夫……只会清理阻碍它们的东西。那么,在‘渊兽’或者说它们背后的‘喀喇’眼中,我们,我们建造的城邑,我们开垦的田地,我们繁衍的文明……是不是,就是那需要被‘清理’的阻碍呢?”
第443章完。